《琴跡》糖水橘子

1.

道域有很多傳說，真真假假，虛虛實實。

2.

比起天師傳道和血神降世這種厚重恢宏青史不泯的傳說，孩子們對光環下的細枝末節更感興趣。

比如流貫全境的桃源渡河，曾經桃花夾岸，美不勝收，灘塗蘆葦蕩常引仙人駐足。

比如桃源仙地生靈多半開了靈智，魚書雁帛俱是尋常。

比如道域風雅非常，得文曲青眼，有展卷可攬山河的畫，還有無弦能奏天籟的琴。

3.

少年第一次聽到這些傳說，就被那張無弦琴深深吸引。這也並不奇怪，他習琴多年，雖天賦平平，但內心深處一直對琴有種難以言表的執念，便一直堅持了下去。正逢學校組織去道域遊學，他便起了前去尋跡的心思。

他的師弟對他這突如其來的興致感到驚訝，畢竟師兄為人向來寡淡，並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他會對這種玄而又玄的東西感興趣。

不過總歸是要為遊學行程查閱資料，順便收集些線索也是無妨。

“無弦琴所在之處名叫遙山遠水，據記載琴前置三只酒杯，有人曾以美酒獻祭追思故人，不料這琴竟能無弦自鳴，但後人再試，便不能再得一見此奇觀了。”

少年聽聞此言，心口一陣悶痛，竟生出些惋惜，也不知道是為了琴還是為了人。

4.

殘招余勁引入不世並，歸於草亭下的石案，鎖神靈陣便成了。

逍遙遊神識再度清明時，便已在陣中。

這便是得道了嗎？

說來諷刺，功體盡廢有幸覓得奇術，不求窺得天道屍解登仙，卻不得不以純粹力量之身永駐這方寸天地之中。

不過好在這里仍是道域地界，雖然現在他能做的有限，但依舊有機會以他自己的方式守望這片土地。

他曾經的同路人來了又去，許給他一個全新的道域圖景。雖然可能不是他想要的方式和方向，但道域確實已經沖出了舊軌道奔向新未來了。

戲已到散場之時，他一個本該謝幕之人，卻被困在自己搭建的戲台之上，擁有了漫長的時間。時至今日，他也該執念盡散，恩仇俱了，毫無牽掛。現世已與他無關，這看不到邊際的時間倒是更像一個無限延伸的刑期。

一個白色的身影無聲無息進入了他的領地，周身帶著他熟悉的氣息，提醒著或許他從來沒能毫無牽掛。

5.

顥天玄宿接近遙山遠水的時候，就知道是他沒有找錯。

身為道域術法兩大宗流之一的宗主，他自然察覺到此地設有陣法。

看到石案上的不世並，他心中便明了當下的狀況。

琴旁擺著三只空酒杯，定是浪飄萍留下了。據他對浪飄萍的了解，這人身上絕對不會缺酒，那麽這三只空酒杯……

他無聲地笑了笑，伸手輕撫琴面，指尖仿佛還停留些許與弦摩擦的觸感，但是卻遠不及頸側黏附著的溫熱吐息清晰。

可惜這些似乎都已經化成前塵往事，就如同這不世並的琴弦一般。

“既然已經有人為你斟過酒，那我這酒便省下了。”

“這二十多年來，你我雖然未能同路，但我感受得到我們所寄望的是相同的未來，我們不該是這樣一個結局。

我尊重你作為一個戲子對演完一出戲的執著，但作為逍遙遊，你欠我一個解釋。

你離開得幹幹凈凈，連頭发都歸還天地，甚至這不世並亦是做了陣眼，不給我留下任何線索。大戰在即，我大概也沒有機會再來此向你討要說法。

九界當下面臨浩劫，未來會怎樣，沒有人能夠清楚知道，但我們都明白，你會比我見證道域更長久的命運。

這樣吧，我們做一個約定。”

顥天玄宿從袖中取出一粒種子。

“等到它開花那日，我們便會再次相見，那時，你再給我一個答案。”

說完他離開石案，在百步之外，將種子埋進土里。

一起埋下的，還有他的一滴心頭血。

6.

道域大概還是沒能逃過戰火的侵擾。

他不只一次聽到兵器的碰撞，流民的哭嚎，就連小動物們也經常四散奔逃。

面對他曾經血脈相連的人陷入苦難，他在陣中，什麽也做不了，這一度讓他痛苦。

但是他漸漸就明白，只要還有人在，苦難就不會終結。但人很脆弱，亦很堅韌，無論漂泊到哪里，總會紮下根，繁衍出新的族群，流淌到哪里，都是道域的延續。

奇怪的是戰火卻從未燒至遙山遠水，就連四處奔波尋覓容身之處的落難之人，也沒有一個发現這個安靜的角落。

漫長的歲月里，逍遙遊漸漸得了些樂趣。

冥海歸元可向萬物借氣，所以大成之後將氣借與萬物大抵也算不上難。

不過影響範圍也僅限於遙山遠水這個小小的陣法之內了。

附近的小動物漸漸发現這里的植被豐饒，野果清甜，本是個定居的好地方，但卻少有高大的植物可以提供庇護，於是便常結伴來此處覓食，不知不覺之中沖淡了這里的寂寞。

逍遙遊的“目光”總是穿過稠密的枝條，停留在陣法範圍之外的那棵弱小的植物上。

那是一棵桃樹。

可惜陣法內欣欣向榮的好榜樣們並沒有影響它自己的成長步調，它生長得太慢了，速度遠遠低於它的同類。

哈，顥天玄宿，你贏了。

7.

“知道遙山遠水這個地方的人不多，知道的人多是從一些古時探險遊記中看到尋來的。聽說之前道域曾毀於戰爭，遍地焦土，只有這里的植物長得相當茂盛，有人說是得了那張無弦琴的庇佑。可是近幾百年來，這里也就和周圍環境沒什麽兩樣了，大概神力終是有窮盡之時的吧。不過那張琴倒是一直還在。”

他們找來的向導談起遙山遠水的傳說便滔滔不絕：“說到那張琴也是奇了，相傳這麽多年來從來沒有人能夠將琴從石案上拿起來。不過我看這多是後人故弄玄虛捏造的，畢竟只是塊木頭，怎麽可能拿不起來？而且木質琴身，就算有草亭的庇護，怎可能歷經千年不留下一絲痕跡？想來可能這琴也多半是後人根據傳說仿制的罷了。”

師弟聽了這話點了點頭，臉上露出英雄所見略同的表情。而少年的目光卻一直注視著窗外，仿佛他能夠從這片別無二致的景色中一眼辨認出他們的目的地。

車總算停了下來。

也許正是傳說太過玄妙，罕有遊人來尋，遙山遠水幾乎沒有人工雕琢的痕跡，只是在放置無弦琴的石案四周設置了一圈護欄。

周圍的植被確實沒有古籍中描述的繁茂，除了一棵樹外。

就像被一種神秘的力量吸引，少年走了過去。

“哎呀，說來這棵古樹，也是一個奇觀。從來沒有聽說過桃樹能長到這樣高大茂密，而且這附近的居民說，自古以來沒有人見過它開花。”

少年擡手摸了摸古樹看上去頗有些歲月的樹幹。

在觸碰的一剎那，一陣微風拂過。

明明只是微風，卻意外撼動了古樹茂密的樹冠，外側的枝條向前探了探，像是碰碎了什麽奇怪的結界，粉白色的花朵仿佛從結界中鉆出來一般，迅速占領枝頭，一路向上擴散，不一會就將深深淺淺的綠色完全掩蔽，乘著微風，飄起一陣幾乎遮天蔽日的桃花雨。

在場的人都被這奇景震懾住，久久不能回神。

“咦？那琴怎麽不見了？”

眾人紛紛向不遠處的石案望去，那里果然已經空無一物。

少年這才注意到，不知何時，他竟然流淚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