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偕老》藍子真
▍逍遙顥天夏至十二時辰 - 22:00
本來打算定名為 《彈琴談情 心動星動》,還是覺得《偕老》好。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再難再苦,也覺得美好,請君細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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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遙遊年紀越大,忘記得東西越多,就越愛在自己的小本子的寫寫畫畫,而且非常不願意被顥天玄宿看到。
有幾次顥天玄宿都試圖悄悄的把它藏起來的小本子找出來,但奈何逍遙遊在這事上卻精得很,連點忘性都沒。
直到那一天——
顥天玄宿起床的時候,回頭就看到逍遙遊呆呆得拿著苦惱的眼神看著他。
“你叫什麽名字?”
“顥天玄宿。”
逍遙遊眼睛一下就亮了,他興高采烈的說道:“我想起來了,你是我的愛人。”
顥天玄宿一時有些怔忪。偕老至今,他本以為他會因為心疾先一步離去,卻沒有料到先被老去困擾的卻是逍遙遊,他漸漸的忘記一些事情,而現在開始忘記顥天了。
不是早有心理準備?
還是猝不及防啊……
顥天玄宿嘆了一口氣。
卻見逍遙遊伸出了他的雙手,穿過顥天玄宿的臂彎,將人摟在了自己的懷抱當中。年邁的身骨撞在一起,不覆當年的溫暖柔軟。
“不要難過啊,顥天把往事一件一件的講給我聽,我要是想不起來,你罰我如何?”
“好。”顥天玄宿輕輕地答應了,把頭放在逍遙遊的脖頸處,靜靜聆聽著逍遙遊的緩慢心跳。
清晨就在兩人的溫情脈脈中度過了。
從這一日開始,他們兩人在黃昏的時刻便多了一個回憶往事的故事會。
常常是顥天玄宿慢慢地講,逍遙遊抱著他耐心地聽。偶爾被提問,若答出來了,兩個人便大笑;若答不出來,逍遙遊就被彈個腦門。
夕陽如同最濃稠的蜜糖,將他們兩人晚年棲身的小小地方塗層厚厚的暖橘色。逍遙自個兒搭了一個雙人座的秋千,鋪上了厚厚的絨皮,他們就在這輕慢的搖晃當中度過一個夕陽西下的傍晚。
“……若說到你我的初遇。那應該是我的小師叔參與天元論魁的前幾個月吧。我自幼在星宗長大,一直都很向往外面的世界。那時趁著大家的注意力都停留在小師叔的身上,我便趁機偷溜了出去。”
“你還記得當時繁華極了的桃源北街嗎?我當時帶著銀子把那一條街所有的美食都各買了些嘗嘗,想想真是快樂的日子。可惜,遇到你這麽個小混蛋了。你當時快餓死了,小小的一只,躲在巷子里只曉得盯著我的包裹看。那時我的師傅總是跟我講,人是要講義氣的。我便把我手里所有的吃食都給你了。誰知道你這麽個小混蛋,居然一點兒都沒給我剩?尤其是還敢跟我討要我最喜歡的桃花酥!”
逍遙遊溫柔地笑了笑,“是是是,你說的是小混蛋那就是小混蛋吧。說起來我也好久沒有吃過桃花酥了。”
顥天玄宿斜了逍遙遊一眼:“好哇,你知道這個小混蛋最混蛋的一件事情是什麽嗎?”
逍遙遊很配合的說不知道。
“那就是見我當年人善好欺負,跟得我緊緊的騙吃騙喝也就算了,還禍水東引,差點沒把我坑死。”
逍遙遊握住顥天玄宿的手,在自己的額頭上敲了一下,“是我錯了,難為你記了這麽久。”
顥天玄宿反手握住逍遙遊的手放在了毯子里。
“那時,你被人追殺。殺手是學宗的一個長老,叫什麽不清楚。我記得原因是,你的家族為他那要參加天元論魁的徒弟重金打造了一把特別的好琴。結果為了防止琴的材質和打造方式被其他三宗得知,研究弱點,那位長老毫不猶豫將你的家族滅門,結果卻未料到你竟然帶著那把琴逃了出來。在逃難的過程中遇到了我。”
“結果,那群殺手以為我和你是一夥的,我沒辦法只好屢次救你了。畢竟,那時候我們已經是朋友了……”
逍遙遊卻突然間反駁道:“不對,我記得當時明明是我不想讓你跟著我,以免受到波及。誰曉得你非說看我可憐,非得操心來操心去的。”
顥天玄宿笑瞇瞇地看著逍遙遊。
逍遙遊的氣勢卻漸漸弱了,他開始有些懷疑自己記憶的是否準確。
“我還以為這樣能騙過你呢?”
“我和你之間的事我記得最牢了,我說我怎麽可能記不準!騙子。你當時還騙我說只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背著家長出來遊玩的小少爺呢?我擔心受怕這麽久,就怕你被那群殺手殺了,結果倒好,是故意被他們擒抓,打算來個一網打盡。那天你回來的時候,我氣得三天都沒有和你說話。”
逍遙說著也不由得瞪了一眼顥天玄宿,結果自己笑開了。
“還記得你當時答應我什麽來賠罪嗎?”
“我當然記得,就怕你不記得!送給你一年的桃花酥,還必須是桃源北街虎頭巷里的那家。如今倒是還開著門,不過都已經是孫輩經營了。”顥天玄宿又給逍遙遊拉了拉蓋在腿上的毛毯。
“口味倒是一點也沒變化,倒是稀奇得很。”逍遙遊扭頭看著夕陽落入桃源渡河的盡頭,余暉也漸漸收斂了 。
“百年老店,有什麽稀奇的。……之後,殺手依舊窮追不舍,我們兩人年紀尚淺,最終你瞞著我出了險招,雖是金蟬脫殼,但我卻是直面你那假死的一刻。那日之後,我終於意識到,我的弱小。我不應該在師父授課的時候偷懶,不然我……不會眼睜睜看著你死。”顥天玄宿本意假做嗔怒,但卻引起他藏於心中的哀痛。
那一日的血流得太多,小時的顥天玄宿第一次面對死亡,就是朋友死在自己的眼前,而無能為力。
逍遙遊抱住了顥天玄宿。
“人老了,就愛多愁善感,你別介意。”
“我不會介意。我記得我看著你被自己的宗門的人接回後,我才安心獨上學宗。傳聞當時的宗主與這位長老不合,而我的父親也多有稱讚這位宗主的公正嚴明。於是我便一賭。”
“戲迷何時也做賭徒了?”顥天玄宿聞言一笑,“好在你賭贏了。我當時圍觀天元論魁的比試,看到你在陰陽學宗的席位上時,還以為是冤魂纏兇哩!嚇得我慌極了。”
“你還怕鬼?”
“不怕,我那時怕你恨我,沒能救你。”
逍遙遊用手輕輕拍了拍顥天玄宿的肩膀,“我不恨你,你知曉。”
最後的余暉也被一輪月色給逼退了,清輝伴著絲絲的寒氣,朝人身上浸染。
逍遙遊望了一眼月色,適時岔開話題,“小的時候,你對我印象最深是什麽情形啊?”
顥天玄宿輕輕眨了下眼睛,看著月色沐浴著逍遙遊的臉龐,忽然就想起了那年他們倆初遇的虎頭巷尾。
也是這樣的清輝,給稚嫩的逍遙遊半張臉投下陰影的同時,又如紗如霧襯托著那如凝冰面的眼睛,美得讓人放輕呼吸。
其實他們的初遇沒有講得這麽輕松美好,彼時的逍遙遊見識夠了人心險惡,最是難伺候的小狼崽子,如不是餓得快死,是決計不會嘗試顥天玄宿送得吃食。
但那個逍遙遊,為他這一點點的善良,露出一個輕輕的笑弧時。
他就覺得,這也許會比桃花酥更值得貪求。
而事實證明,確實如此。
……
“顥天玄宿?”
“印象最深啊!你還有臉說哦,那就是你倒在血泊里,嚇得我半死,結果看到你還活著,把你打成豬頭的那一次,我記得我打的可對稱了!!!”
“喂,幹嘛提這個!不是說好我教你做木蜻蜓,你就不再提這件事了嗎?”
兩人嬉鬧半晌,才在起露時回房休息了。
月圓花姣,歲月靜好,便是如此了。
故事會日日都辦,顥天玄宿已經習慣了每天重覆一次他是誰,然後接受逍遙遊一個甜蜜的擁抱。
除了每天早上醒來仍然記不得他是誰,倒是把他們兩人之間的過往,記得牢牢的。惹得顥天玄宿有點兒生悶氣,又感到十足的欣喜。
逍遙遊還是拼命的往本子上寫東西,還是愛躲著顥天玄宿寫。顥天還是沒辦法找到本子。
他最近還迷上了桃花酥,天天指使顥天去買,還不許顥天假手於他人。
按照逍遙遊振振有詞的說法——“我吃的難道是桃花酥嗎?我吃的明明是你的心意!”
顥天玄宿只好輕輕點了點頭,隨他的意了。
又是一個落日融融的傍晚,橘黃色的光輝灑在河面飄起的煙霧上,像浮起了一卷曼妙的金紗。
顥天玄宿端著一個食盒,里頭碼著整整齊齊的桃花酥,潤澤的糖漿凝固在表面上,顯得甜蜜誘人。
他坐在了秋千上,但逍遙遊還沒過來。
顥天瞇著眼睛看落日,很快太陽的熱量就在他的顴骨左右染出了一層淡淡的薄紅。
這時,逍遙遊才從里屋出來了。
還沒走進,顥天玄宿就发現他忘記帶蓋腿的毛毯了。
逍遙遊看著顥天打量的眼神,就無奈地笑了笑,頓住了腳步。
“說吧,我剛剛又忘記,拿什麽了?”
“收在衣櫃上的小毯子。”
“好的,我這就去拿。”逍遙遊一經提起就想起來了東西的位置,很快他就和顥天玄宿腿挨腿肩並肩坐在一起。
“讓我來想一想今天講了些什麽……講點在修真院的趣事吧。我們在那一次劍宗獲勝的天元論魁之後,就正式在修真院入學了。學宗有幾個莫名其妙的弟子老是欺負你,你當時武功不怎麽樣,就老是挨打,不過每次還沒打兩下,戒律堂的老師就來抓人了,直接被你指證,不顧修真院戒律,擅自動武。那些人粗率地算算也抄過有幾千份修真院戒律了……”
“你倒是記得清楚。”
“我當然清楚了!我第一次遇到這個破事的時候,也被戒律堂的老師抓走了,還害我抄了50遍修正院戒律!我可冤死了!”
“最後,那50遍修真院戒律,不是我幫你抄的嗎?”
顥天玄宿笑著嘆氣,“被老師看出來是你寫的了……本來按理說,你替我抄戒律也違反了規定,但是我當時急智,說其實是我脅迫你抄的。反正我還有‘欺負’你的前科,老師就信了。又讓我罰抄翻了一倍。”
逍遙遊認真努力的回憶道:“我記起來了,有一次老師私下里叫我過去談話,問我有沒有受人欺負,替人罰抄什麽的……我應該是搖了頭才對啊?”
顥天玄宿催促道:“你再想一想?”
“我記得……老師當時還追問了一句,是不是有人脅迫我,要我說實話。我就點頭了。沒想到被折騰的是你,我還以為是學宗那長老的弟子呢。也算是時隔多年,破了一樁懸案。”
逍遙遊拿起一塊桃花酥慢慢的嚼,甜蜜的糖,香酥的餅幹,芬芳的桃花在口中交蕩起回憶的香氣。
顥天玄宿也拿了一塊在手里,沒吃,又滔滔不絕的說起話來。
“之後我就經常和你同進同出了,加上你學習向來刻苦,備受老師喜愛。那些人也再沒機會找你的麻煩了,就仍然倒黴得很。幾年之後還因為處分的次數太多,被勸回學宗。那一段日子還真是快樂啊,酒也差不多入學了,經常找你抄筆記什麽的。丹陽侯後一年入學,天天跟在我的身後跑。我們四個人就情同手足一般。在老師面前我們個個都是好學生,在背後,酒老是摸酒窖偷酒喝,丹陽侯頑劣,最喜歡射鳥烤來吃,我喜歡翻學院的院墻,而你總是和我一起。”
“也許是從那時候開始,也許是更早的時候,甚至是第一次見面……我終於意識到,我可能對你報有不同尋常的情誼。那絕對不是我自以為是的友情而已。”
逍遙遊目不轉睛地欣賞著顥天玄宿臉上的羞窘之色,直到他快惱羞成怒了才移開眼睛,卻又忍俊不禁。
“……原來你提到這段往事,還會臉紅啊?”
“胡說,你看我們兩個人前有生死共度之情,又有同窗互助之誼,发生點什麽不是一點也不意外嗎?”
“唉,顥天大人說的是。我以一塊桃花酥賠罪。”逍遙遊又撚一塊桃花酥輕輕搭在了顥天玄宿的嘴邊。
顥天玄宿也順勢吃了這一塊,又恨恨地咬了一下他的手指。
顥天玄宿羞惱地回憶——
在16歲那年,學院里時不時流傳著各位俊美學子的畫作(肯定是學宗那些人帶著一些其他宗門的繪畫愛好者幹的)。因逍遙遊當年為院內比試第一,又因形貌風姿皆為風流俊逸,便常常是院里院外畫師們的心頭所好,。
其實也有其他人的圖畫,但唯獨逍遙遊的叫他心里一跳。他不由得暗自收集這些繪畫作品,裝訂成冊,尤其愛將他們兩人畫在一起的畫作。
直到那一副臉紅耳熱的畫出現在他的眼前。
逍遙遊冷淡的雙眼被刻畫得傳神,畫上的他半闔眼,脫光了衣服,皮肉豐盈,肌骨勁暢,按住了在塌上也脫光衣物的他自己……
就連花與莖都繪得細膩如真。
當即他就駭得手抖,恰逢同住一屋的逍遙遊練習術法回來,一身濕汗,衣物毫無遮掩之功,將身體曲線展露的一覽無遺。
第二天起來,他便惶惶然,不敢見逍遙遊。
直到,逍遙遊幾天後坐在他的房間里,手里端著那本畫冊一頁一頁的仔細的看。
燈光撲簌,黃色的光打在他的臉頰上,便如暖玉生輝。
顥天玄宿不敢進入房門,甚至想要奪路而逃。但他看見逍遙遊的臉上掛起了一點柔和的笑容之時,便仿佛被誘惑了一般。
在逍遙遊的對面坐了下來。
畫冊在逍遙遊的手中,緩慢地翻到了最後一頁,紙頁在輕微摩梭,发出刺破寂靜的噪音。逍遙遊看見畫的原貌,不由得怔忪,無意識发出了一聲嘆息。而在那一瞬間,顥天玄宿仿佛被激,猛然打翻了畫冊。
他立即湊近逍遙遊的臉,帶著顫抖的、虔誠的心意,獻上了一個吻。
……
夕陽落到快看不見的時候,那鮮紅色的光如同最耀眼的火,幾乎要把河面遠遠的點燃起來。
逍遙遊看見顥天玄宿陷入回憶,也不打擾。只是默默的捏起一塊又一塊的桃花酥,對半掰成適口的大小,極為自然的開始投喂。
顥天玄宿也自然地吃下,也沒有自回憶中掙脫出來。
逍遙遊眼睛倒映著赤紅的暉光,暈開了溫柔。
這樣的日子似乎還能延續很久,逍遙遊遺忘的速度似乎慢的很,對兩人之過往如數家珍。顥天玄宿懷著隱憂,逍遙遊遲早會忘記一切,忘記他,這不過是懸而未发的結局罷了。
只是他沒想到,這來的如此突兀。
打破了他這段時間以來的些微的竊喜。
照理來說,遺忘本該是個漸退的過程,但陡然跌落,實在叫他猝不及防。
清晨熹微的陽光,帶著驕夏的熱意,從窗欞穿過將呆立在床邊的顥天玄宿烤得发燙。
但心中泛起的寒意,卻讓他打了個哆嗦。
逍遙遊退在了床尾,拿一種陌生的警戒的眼神看著他。
逍遙遊說:“你不是顥天玄宿。你究竟是誰,怎麽會在我和顥天玄宿的家里。”
顥天玄宿抖著唇瓣,問道:“我,你不認識了嗎?”
逍遙遊皺眉:“我不認識你。”
顥天玄宿只好作罷,說道:“我是……顥天玄宿的小輩,受前輩所托照顧你。”
逍遙遊仔仔細細看了看所對這人的臉,发覺確實有些像顥天玄宿,於是點點頭,問:“那顥天去做什麽呢?”
顥天玄宿回答:“去買你愛吃的桃花酥了,就是虎頭巷的那家。”
逍遙遊肉眼可見得高興起來了,一貫冷淡的他,很少會露出明顯的感情。
“果然顥天知我。”
從這一天開始,顥天玄宿與逍遙遊分居兩室了。
逍遙遊依然在他的本子里寫東西,比起以往顯得笨拙多了,而且總是在思考,一思考就停住不動,靜默著发呆。
最重要的事,顥天玄宿總在書桌邊上发現忘記藏起來的本子。
出於對伴侶的尊重,他沒有貿然去看。
倒是黃昏時分的讀書會依然在舉辦,兩人不像以往一般親密的粘在一起,倒像是逍遙遊在向小輩們炫耀。
下午下過雨了,河邊彌漫著水汽煙霧,天也陰陰的,倒是樹木一片蒼綠,瞧著喜人。
顥天玄宿搬了一張小凳,坐在逍遙遊的側邊。
顥天猶豫了一會才開口,“常常見前輩兩人親昵恩愛,晚輩好奇您和顥天前輩的故事。”
逍遙遊聽見顥天玄宿的名字就不由得露出了笑,“我說說我們是怎麽確認關系的好了!
有一日,顥天撲上來親我一下,和我闡明了自己的心意。那副忐忐忑忑的樣子還真是逗趣。素日里溫和平易的模樣見多了,倒是新鮮得很。那時我和他兩人同進同出,不過和往常相同。他卻老是遇人便一驚一乍,生怕別人看出什麽。畢竟有失天和,不敢聲張。結果,倒是別人疑心起,是不是顥天生病了還是怎麽。總之,咳咳,可愛。”
顥天聞言,當即忿忿起來“你怎麽能這麽做,看我笑話。還害我一連擔心了好幾天,生怕你不同我好了。”
逍遙遊似乎沒注意到主語的問題,他沈溺於自己的回憶里。
“擔心什麽,這麽多年都走過來了啊……”
逍遙遊那時真心覺得逗一逗顥天玄宿有意思極了,彼時的他嬰兒肥還未褪,比起什麽俊美之類的讚語,還不如一句可愛。
逍遙遊也確實驚訝於顥天玄宿的自白,但是在當晚他詳加思考之後,便覺得此事可行,他本心也不覺得抗拒。
加上顥天是毫無疑問的下任星宗宗主,可以成為他的退路或支援,也就準備答應了。
那天,他一反常態,取消了例行晚課。主動帶著顥天玄宿翻墻出了院門,往後山去了。
對任何可能发生的情況,他總是提前做好功課的。
月輪高升,星華散落。
逍遙遊慣來不動聲色,拎著一盒桃花酥走在前面。說起來他不愛桃花,偏愛竹,但仍然愛這一口吃食。
也許是瀕死體驗也說不定。
一口散煙的溫泉在竹木掩映間出現了。
溫熱的泉水,溫暖的身體,溫和的動作,溫柔的神情……在水聲,人聲,風聲里都編織成了一泓融融月色。
“我心悅你。”
“我亦如是。”
……
逍遙遊久未言語,顥天玄宿有些擔心。
正打算輕輕地叫他一聲,卻不料他忽而皺了皺眉,小聲抱怨了一句:“顥天怎麽買桃花酥去了這麽久,該罰。”
顥天玄宿一時無法變出一盒桃花酥來,只好勸他寬容一二。
此時天色晚了,下過雨濕氣太重,顥天又勸他回房。
逍遙遊非要等,要等他回來,再進門。
天色黑透了,顥天實在勸不動,只好又抱了一床厚毯,把逍遙遊裹得嚴嚴實實。
逍遙遊等得困了,昏昏欲睡又勉力撐持。
顥天玄宿乘機抱起人回房,熟料逍遙遊又開口,含糊著說些什麽。
“你,你回來啦……月亮它好圓好大,還有一點星星……就像那時候……呼,現在的天上,你快看,快看!”
顥天玄宿擡頭望天,雲靄沈沈,無星無月。
“怎麽樣,好看吧……呼,我心悅你,顥天玄宿,你要哉呀。”
“好,好,好”顥天玄宿看著困得暈乎乎的逍遙遊,終是落下淚來,語帶哽咽,“逍遙遊……”
逍遙遊的狀態越來越糟糕,但出奇的是顥天玄宿的心態卻穩定了下來。
哪怕聽見逍遙遊誇獎他是一名溫柔寬厚的後輩,顥天後繼有人,也能夠微笑著傾聽。
但是意外,意外永遠在毫不意外的发生當中。
逍遙遊在他的疏忽當中離開了他們的小屋。
這屋子本來東西都塞得滿滿當當的,非常有生活氣。而逍遙遊這一消失,這就顯得空蕩蕩,冷淒淒了起來。
顥天玄宿喊著他的名字。
窗外忽然就下起瓢潑大雨來,雨水裹著初秋的寒氣。
星宗的人手散布了出去,一時半刻也找不到人。
顥天玄宿在屋里踱步,沒一會兒,就準備出門找人。他因心疾老來體弱,但念及逍遙遊還是決然撐起傘,披上蓑衣,闖進了雨幕了。
蒼蒼甚至沒來得及阻止,只好拿起傘跟隨上。
桃源渡河的水漲而高,洶湧澎湃,風也急猛急烈,摧殘著兩岸的樹木。
閃電雪白,時不時照亮漆黑的水面。雷聲隆隆,仿佛就在身邊炸開。
在哪?
不會,千萬不要,不要……這麽突然……
逍……遙……遊……
“桃源北街虎頭巷。”顥天玄宿忽然站住了腳步。雷聲淹沒了他的聲音,但閃電卻照亮了煜煜生輝的眼睛。
蒼蒼大聲問道:“師父,你再說一遍!”
顥天玄宿轉身就走。
果不其然,逍遙遊在那。
桃源北街的虎頭巷早就改頭換面了。由過往的簡陋雜亂,變成如今的高墻恢恢,路途整潔了。而且那家桃花酥的小店早早地倒閉了,逍遙遊這幾十年來吃的,都是顥天偷師學藝仿著做的了。
逍遙遊坐在雨里,垂著頭不說話。
他坐下的位置,和兩人初遇時一般無二。
雨水把他淋濕透了,像一團发黴的老苔浸飽了水。
顥天玄宿將逍遙遊納入了自己的傘下。
就像當初小小的逍遙遊被納入了小小的顥天玄宿的保護圈一樣。
顥天玄宿正想蹲下身來把他抱回去,卻見逍遙遊仰起了臉,臉上縱橫交錯的水痕,不知是淚,還是雨水。
“我找不到他。”逍遙遊說。
“我在等他來。”逍遙遊說。
“你不是他。”逍遙遊說。
“他不見了。”逍遙遊說。
逍遙遊聲音越來越低,顥天玄宿離得近聽得還是很清楚,只聽他最後還是迷惘地嘟囔了一聲,“他是誰?”
雷聲作響。
“他是誰?”
雨聲滂沱。
“他是誰?”
風聲淒厲。
“他是誰?”
哭聲哽咽。
……
“顥天玄宿。”
顥天玄宿答道。
那一天之後,兩個人都重病了一場。
顥天玄宿剛醒過來就急著去見逍遙遊。
逍遙遊早就醒了,手里拿著一個本子,拼命的在上面寫著什麽東西。
似乎什麽聲音也聽不見,誰來了也不在乎。
顥天玄宿不小心看到了本子上的內容,只有一個名字,反反覆覆地寫了很多遍。
“顥天玄宿。”
顥天玄宿鼻子一酸,忙別過臉去。
“你要不要吃桃花酥?”
逍遙遊遲緩地搖搖頭,又提起筆投入到他的事業當中去了。
顥天玄宿卻忽然发現書桌的右上角擺著幾本厚厚的本子,上面甚至有了淺淺的浮灰,顯然是有好些日子沒用過了。
看封面的圖案,這正是早些時間逍遙遊藏藏匿匿不願意給顥天看的本子。
也許逍遙遊也忘了這些東西的存在了吧。
顥天玄宿懷著窺人隱私的卑劣情緒,拿起了最上面的一本開始翻閱。
內容如下
某年某月某日
顥天今天看起來難過,是我忘記什麽不該忘的嗎?
某年某月某日(連續)
果然還是忘記拿上毯子了,顥天著涼就不好了……
某年某月某日(連續)
原來他還記得自己原是個小騙子,哼哼。
……
不服老不行啊。
一定要好好背回憶錄,避免他傷心。
……
桃花酥是顥天親手做的!放多了糖漿也要說好吃,切記切記。
……
如饑似渴,顥天玄宿不能忍住這股閱讀下去的欲望。
在這些厚厚的本子,有他的日記,更有他對兩人過往的回憶。
難怪,有一段時間逍遙遊仿佛什麽話都能接得上來。他還松了一口氣,以為一切都還能穩定。
忽然,肩膀上出現了一點熱量。
原來是逍遙遊把手搭在顥天的肩膀上了。
“你別哭啊。你哭著我心里難受。”
顥天玄宿忽然意識到自己在流眼淚,喉嚨里滾動的嗚咽聲,讓他想起被刀與矛刺死而瀕死的野獸。
這是他自己在哭。
顥天玄宿緊緊把逍遙遊抱住,嚎啕大哭,撕心裂肺。
逍遙遊見狀,也只好將人虛攬在懷里。
“你別哭呀,”他小心伸手擦去顥天的眼淚,“你不能仗著我對你有一點點好感,就這麽控制我的感情呀?別哭。”
說來驚異,從這個初秋的開始,他們兩個居然奇跡般的又開始談起了戀愛,像兩個毛頭小子一樣。
顥天愛講故事,逍遙遊愛聽,還愛串掇著仿著做。
故事里的一對兒相愛相殺,逍遙遊就要上午和顥天黏黏膩膩,下午就學著把顥天玄宿關在房間里,哪都不許去。
晚上還得學著吵架,無非就是這幾句。
“逍遙遊,你不能這麽做。”
“為何?”
“你自命無常元帥,代行正義。可有想過,這會加劇道域動蕩。”
“他們有罪。”
或者是這樣。
“幫助我,顥天。”
“……我不能,我依然是星宗的人。我不能幫你。”
“如今局勢詭譎,你不想恢覆和平嗎?”
“我想。我有我的做法。”
又或是這樣。
“顥天玄宿,你可知罪。”
“我不知保全星宗為先何罪。”
“寡斷釀禍。”
或是這樣。
“老死不相往來,是再好不過的結局。”
“可惜,時隔二十一年,還是你率先破壞了約定。顥天玄宿。”
“因為我必須來阻止你。”
……
等到逍遙遊興致勃勃地吵完,便又和顥天玄宿如膠似漆起來。
顥天玄宿說完最後一席話,便闔上了回憶錄。
“情弦早亂,紅鸞星動。大抵是天生一對,莫不如是了。”
逍遙遊笑嘻嘻地抱住了顥天玄宿,親昵地親了兩口。
爐火燒得暖洋洋的,兩個人的臉都燙的紅撲撲的。
房屋的外面,正下著輕盈的雪,柔軟的雪花在風里飄蕩,落滿了枝頭,落滿了屋檐。
逍遙遊輕輕在窗戶上呵氣,透過那化開霜的小口,歡喜得看雪花飛舞。過了一會兒便又凍上了,又覺得沒趣兒,又湊到顥天玄宿眼前黏黏糊糊。
沒一會兒,他就困了。
“還是有點冷啊,你出門要記得再添件衣服,知道嘛……”
“睡吧,我自己一個人會注意的,你放心哦。”
“顥,顥……好。”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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