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渡星降記》橋

*ooc。一個很隨緣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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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鵲橋仙

 

這一年的七月初七,天庭負責鵲橋會的神仙是紫微星君。

 

紫微星君位列仙班才兩百年,職責比其他仙君輕上許多,平日里也頗為閑散,喜愛到處看些人間的山山水水,但因其修為超凡,處理事情細心穩重,且脾性溫和,極好相處,故而在天庭享有美譽。這一次星君被予以此任,沒有任何神仙提出異議。

星君接到天帝的旨意後,每每遇見一只喜鵲,都會客客氣氣地打招呼。喜鵲們便歡快地圍過來,七嘴八舌地跟他說千百年來有關鵲橋會的各種見聞。有一只喜鵲跟他形容織女用她的機杼所紡出的雲錦天衣有多麼好看,有一只跟他分享牛郎織女某一年鵲橋相會談過的趣事,有一只同他講述年邁的牛郎踏上鵲橋依然像年輕時一樣健步如飛、眼含熱淚。

還有一只喜鵲不像她的同伴們那般雀躍,她悲傷地用自己的羽翼擦拭眼淚,斷斷續續地講述牛郎的結局,說白发蒼蒼的牛郎最後是如何在貌若青春少女的織女懷里闔眼仙逝的,還有自那以後,人間的天空再也見不到屬於織女的、那流光溢彩的天霞,但還能在夜間見到織女星閃閃的瑩光,其實那是織女的珠淚,也是她的思念,落在銀河之中,化為帶著涼意的一陣晚風,不遠萬里吹向人間。

 

星君坐在他慣常待著的那朵雲上,旁邊是幾只喜鵲和幾杯冒著白煙的熱茶。他聽完了喜鵲們的話,也生出些感慨,順手給那只仍在抽泣的喜鵲遞了一塊素絹,喜鵲哽住,眼尖地認出這塊手絹就是當年的織女灌注神力紡織出來的,不禁淚如泉湧,飛撲到星君肩膀上大哭。

星君頓時有點無奈,這塊珍貴的仙絹是天帝賞賜的,有類似仙器的功用,所以他一直隨身帶著。他不是故意在這時觸動喜鵲的傷心事,只是想給她擦擦眼淚。

星君擡起頭,見到了另一只往這邊飛來的喜鵲,他舉手用手背接住,隨即看向遠處的銀河。

現在的鵲橋,已經不是牛郎織女相會的所在,身為凡人的牛郎早已壽終正寢,這對眷侶現在只會在人間的戲曲和傳說里相會,凡間的人們點墨揮毫賦予牛郎抵抗生老病死的能力,讓他得以與身為仙女的妻子年年相會。

 

可惜天上與地下分別演的,是截然不同的兩台戲。

天上的鵲橋會並沒有因為牛郎的逝去而終止,喜鵲們在每年的雙七節還是會回到銀河之上,搭成一道橋,為的是給神仙們了卻塵緣。

天條律令明載,神仙不得暗結私緣,無論對方是凡人、妖怪、魔物,甚至是同為神仙也不被允許。

太上忘情,聖人無情。既悟道有成,登臨清都絳闕,便要區別於為七情六欲所擾的凡人,遵循大道至公的天理,斬斷無用的私情。再者,神仙若是道心蒙塵受困,產生心魔,會比妖怪更容易墮入邪道。天庭給每位入了仙籍但塵緣未了的神仙安排鵲橋一會,就相當於給他們一個機會,也是一種另類的告誡,警示他們珍視自己的仙途,若是能夠在這一夜解決自己曾身為凡人時的牽掛,喜鵲散去後,便斷緣明志,滌凈世塵。相反,若是經鵲橋一會而執念加深,埋下禍根,便要自覺向天庭請求剔除仙骨,免去仙籍,貶為凡人。

鵲橋連接著仙界和凡間,千百年來,未曾有一年的重七停止架橋。

所謂的緣,是一個空泛的意義。就凡間的俗話而言,相逢就是緣。萍水之遇,生死之交,共枕之人,恩仇所在,皆屬塵緣。但能成仙的當然非比尋常人,悟道之後仍然縈牽於心的緣,就是宿命中的緣,這緣若是處理不好便會化成天劫,而無論是緣是劫,都避無可避。

 

每一位被告知前去鵲橋一會的仙君都是悲喜交加,但到最後,終究還是選擇斷去塵緣的占絕大多數。羽化飛升是修道人艱辛歷劫的成果,若是因所謂命中的緣便要前功盡棄,任誰都不會甘心。

但鵲橋會也出過一種特殊的情況。紫微星君在天庭交好的太微仙君和天市仙君同樣位列仙班,他們為人時是一對感情甚篤的同修,得道成仙後一直刻意保持著距離,然而二位仙君彼此身為對方未了的塵緣,還是免不了被傳喚至鵲橋一會。

太微仙君做事一向特立獨行,那天他直接違抗了天意,沒有赴會。像這種結緣的雙方都是神仙的情況僅此一例,天帝做出的處理只是沒收太微仙君的仙器三個月,說是會根據後續情況再做其他處理。然而直到今天,太微仙君與天市仙君仍然保留著仙籍,在天庭當著關系不冷不熱的同僚。

那陣風波過去以後,天市仙君告訴星君,那晚,她前往鵲橋的時候,已經做好被除去仙籍的準備,她一點也不介意當一個凡人,也不懼怕面對生老病死,但她終究沒等到想等的人。

感情從來不是單方的事。為人為仙,都是這樣。

有些事情遠比情愛重要,我亦知曉。天市仙君最後嘆道。

 

落在星君手背上的喜鵲長著漂亮的寶藍色尾翎,他梳理好自己的羽毛,而後輕輕啄了一下星君的手背,挺著雪白的肚皮道:“星君星君,我趕來天庭的路上,聽到幾位仙君在私底下議論,說是如果這次前去討伐蛟魔的武神再失敗,這個除魔的擔子可能就會落到星君的身上。”

“嗯?”星君應聲表達了他的疑惑,隨之思考起這些流言的來由。

凡間最近鬧了蛟災,為首的蛟龍前額有血色的印記,顯然非是一般的妖物,而是成了魔的蛟龍。前去討伐這條惡蛟的武神屢屢失敗,這讓天庭十分頭疼,但根據星君自己的道聽途說,天庭早已在暗中重整旗鼓,擬定了新的戰略,隨時打算再次出手滅魔消災。

這時有一只喜鵲跳到星君的膝蓋上嚷嚷道:“這不是看星君法力高深,想讓星君去幹武神的活嘛!”

另一只便回道:“星君的仙齡才兩百年,真要這麼幹,那些當了千年萬年武神的仙君們面上怎麼掛得住,如果私下的議論都能成真,那只能說明天庭走投無路了。”

妄議天神無論在何處都是不合適的,星君豎起一根手指抵在唇上,繼而道:“天庭最不缺的便是道行高深的仙君,我相信天帝有自己的考量,現下我只需履行好自己的職責。”

星君手背上歇著的喜鵲飛到他肩上,跳了兩下:“鵲橋會的差事很輕松,星君不必擔憂。說到這個,星君在人間修行時,也與誰結過什麼緣嗎?”

星君沒想過會被問到這個問題,楞了一下,隨即陷入了什麼回憶一般,神情嚴肅起來,不再言語。幾只喜鵲齊齊看向他,星君驀地微微一笑,答道:“有的。”

 

 

02.臨江仙

 

星君在世為人時,道號稱作顥天玄宿。

 

顥天玄宿自求道以來便一直在某座山上修行,那座山中住著不少自然生靈,有妖怪,也有土地仙,還有更多靈智未啟、連開口說話都不會的弱小生物,唯獨少有人跡。

在顥天玄宿得道成仙後,他才知曉凡間的人都將那座山稱作——龍虎山。

顥天玄宿曾經是山中唯一的凡人,這名道者頭頂幕籬,輕衣緩帶於山中穿行,行跡渺如雲蹤。逍遙物外的修行生活不存在年歲的輪轉,不知多少年過去,他依然澄心不波,清虛抱樸以登仙宮。

龍虎山上有一條桃源渡河,流經道者在山上的據點九天銀河。

 

有一天,顥天玄宿照常在九天銀河打坐,突然有一條蛇妖從瀑布中竄出,張著血盆大口躍入河流之中,惹得風動浪湧,潑起的水花四處飛濺。顥天玄宿聽到動靜迅速睜開了眼,正好瞥見河流之中有一條魚正奮力掙動,死命搖鰭擺尾以躲避蛇妖的追擊。

眼看著魚就要被那口獠牙刺穿脆弱的身體,道者抓準時機拋出一塊玉,替那條魚擋下了一記致命的攻擊,蛇妖被玉发出的耀眼的白光灼傷,痛苦地发出尖利的嘶叫,當即倉皇退遁,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顥天玄宿這時才剛站起來,发覺蛇妖已是落荒而逃,便揚手將玉收回掌中。踱步到河邊,那條魚死里逃生,還沒安定下來,焦慮地繞著圈遊來遊去。

顥天玄宿指尖輕點兩下水面,道:“沒事了。”

魚見到漣漪輕泛的水面之上出現了一張素凈的面龐,頓時停下了急速的遊竄,緩緩地浮出了水面。顥天玄宿蹲下瞧了瞧,這條魚也就比他的手掌大一些,顏色很淺,看著跟一般的魚沒什麼區別,但仔細觀察,就會发現他全身的鱗片都閃著淡藍色的光,眼珠上方還有一道奇怪的紋路。

他輕嘆道:“這樣看來,你應該不是魚了。”

不是魚的魚聽見他的話,掉頭潛回到水中去,吐出了幾個泡泡,看著有些委屈。

“原來你不會說話。”顥天玄宿又說,“其實是什麼都無所謂,只是單純有些好奇一條道行不淺的蛇妖為什麼會追殺一條小魚。”

“蛇妖被我的法器所傷,短時間內應該無法再行動自如,你不如趁現在快逃吧。”他把手探到水中,碰了一下魚的尾巴,示意魚聽聽他的意見。

魚被他的手指觸到,受了驚嚇一般迅疾躲開,繞了兩圈,又浮出了水面,睜著兩個眼珠子看他。顥天玄宿不知為何讀懂了他的意思,問道:“你想留在這里?”

魚揮動了幾下鰭,顥天玄宿便笑了:“也好,在這里有我護你周全。你我有緣,也能交個朋友。”

他在河邊坐下,手上化出一本經書,“魚……嗯,好友,今天我誦《南華真經》,如果你不想聽,可以遊到安全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

顥天玄宿不知道魚有沒有名字,現下的情況問了也無濟於事,好在他一向不注重這種細節。在他的認知之中,山就叫山,水就叫水,魚就叫魚,還有那條蛇妖,就只是一只妖怪。

魚聽了他的囑咐,並沒有遊到任何地方,就待在離他最近的水面,聽顥天玄宿一字不落地念完了經書,時不時吐出一串水泡,算是回應他。

 

往後的日子里,他也都是這麼做的。顥天玄宿因此誇獎他是一條有心向道的“魚”,還說如果他願意潛心修煉,以後就算沒有成仙,也會是道行非凡的大妖怪。在那之前,他所要做的就是修出人形,或者更加強大的妖身,最起碼要做到不依賴水也可以生存,才能獨自抵擋其他妖怪的攻擊。

遺憾的是,歷經了好些歲月,魚還是一直保持著這副最弱小的模樣,甚至連最簡單的開口說話都不會。

桃源渡河里有不少真正的魚類,但它們都害怕那條魚,凡是遇見他立馬繞道。那些魚尚且未通人識,害怕明顯是出於本能。

道者隱約察覺到了什麼,於是在某一天借助星象窺測天機,印證了自己的猜想。

“你的天命,不在此處,如果你一直停留在這座山中,此生就只能做一條魚了。”他耐心地給魚解釋,還借經書中的詞句跟他講什麼是天命、為什麼要遵從天命。

魚以為顥天玄宿是有意想趕他走,急得來回遊了好幾圈,顥天玄宿覺得他好像快哭了,忙安撫道:“分別只是暫時的,你我的緣已然結下,只要這條線沒有斷,我們就能重逢。”

魚最終還是遵從了顥天玄宿的建議。離開龍虎山的時候,顥天玄宿還把自己的法器贈給了他。那時道者將玉化成魚身上的一塊鱗片,囑咐他這可以幫忙掩蓋自身的氣息,還能保護魚免受一些妖怪的攻擊。

魚下定決心要走,但他總是遊了一小段距離就又折回,如此反覆幾次。見狀,顥天玄宿不再多言,朝山上邁開腳步,只留給他一個淡漠的背影。

魚眼睜睜看著他遠去,仿佛那時是他來給顥天玄宿送別。

 

“魚這次真的走了吧?”喜鵲們問。

“是的。”星君答道。

“他後來怎麼樣了?”

“據我所知,他成了有名的大……”星君於此處斟酌了一下用詞,“嗯,大妖怪。”

“這不就跟星君當初預料的一樣嗎?話說回來,星君沒有再說到那條蛇妖,這只妖怪後來怎麼樣了?”

“蛇妖被我的法器震懾遁逃後,一直躲在龍虎山某處養傷,等著伺機偷襲我,我想可能是不甘到手的獵物被我攔下。”

 

就在魚走後不久的某一天,顥天玄宿在九天銀河遭到了蛇妖蓄謀已久的伏擊,可惜拼盡全力的招式依然被道者生生擋下,顥天玄宿納氣轉化,迅疾回擊一掌,先是打斷了蛇妖的獠牙,未等及蛇妖反應過來,他提勁再出一掌,兇猛的力道穿透軀體,內中脆弱的臟器爆裂開來,蛇妖修出的強大妖身被直接打回了原形。

這一招足以摧毀蛇妖兩百年的修為,落敗的妖怪倒在地上翻滾幾圈,嘔出一團黑色的血水,用最後的力氣嘶啞地吼叫道:“無知的凡人,總有一天你會後悔你的多管閑事!那天你救下了天生的魔種,等到他成功化魔,注定為禍人間!哈哈,你的大義凜然,簡直可笑至極……”

“既然你知道那是天生的魔種,還企圖吞噬他,意欲何為?五十步笑百步,又是何必。”

“……所以你早就知道,你還放他走了!”

“我不僅放他走了,還給了他防身的法器,何需大驚小怪。”顥天玄宿甩甩衣袖,走到蛇妖身旁,雙指並攏,瞬息化出旋動的金色法陣,“捕食無罪,釀禍為患卻是不該,既然你損傷了兩百年的修為,就在此處另用兩百年的時間來休息和自省吧。”

蛇妖掙紮的力氣流失殆盡,溢出血的妖瞳中填滿了不甘,在陣法完全鎖住蛇妖之前,顥天玄宿在他仇恨的瞪視下,肅然道:“你說他注定為禍人間,那我也可以告訴你,我救下他,亦是宿命所趨。”

至此,這個事件正式告一段落。顥天玄宿把蛇妖封印在瀑布後一個隱秘的洞穴內,為了避免不知情的妖怪誤闖,他找來了山上的土地老爺,讓他幫忙看守此處的封印陣。

 

土地仙欣然答應,同時又有些疑惑,拄著木杖支吾了半天,還是忍不住問道:“顥天道長啊,你與山中的妖怪井水不犯河水,這麼多年過去都相安無事,縱是大妖怪也曉得要給你三分薄面,不會打擾你修行,怎麼就突然來了這麼兇惡的蛇妖跟你起了爭端呢?”

“根據我的猜測,蛇妖非是山中生靈,前陣子有一條魚隨著桃源渡河遊到了九天銀河附近,他應是跟著魚來到此處的。”

“哦,是那條天天跟著道長的魚嗎?雖然不會說話,看著又不像一般的魚,他是已經離開了?”

“嗯,他有自己的命途要走。”

顥天玄宿說罷,望向九天銀河的瀑布頂端,長長地嘆了口氣。

“時也,命也。”

與那條魚結下的緣就像是一個契機,顥天玄宿不久之後就升仙了。到了天庭,也有一位精通命理術數的同僚仙君曾出於好心提點過他。

“星君為人時遺世獨立,摒絕囂塵,正因此,沾染世塵之時,就越是明顯,並且難以洗凈。星君之緣,與劫數相輔相成,兩者皆是星君種下的因所結出的果,故而若想渡過此劫,只能斷去相對應的緣。”

星君對同僚道一聲謝,又說:“時不歸溯,緣以何除?”

“關於這個問題,星君心中澄明如鏡,自有答案。”

星君陷入了沈默,最後問道:“這個世上,真的有天生的魔嗎?”

“有的,就像星君生來就注定悟道羽化一樣,有些妖怪,或者人,成魔也是寫進命數里的。”

 

星君將一些細節省略去,大致講完了他的故事,幾只喜鵲聽得入神,茶喝完了還一直叼著空杯子。其中一只甩甩頭,張口問道:“那星君後來沒有再見過那條魚嗎?”

“見過不少次,但每一次他都沒有認出我。”

喜鵲們都发出了遺憾的聲音,星君又笑:“是我故意化形,男女老少都試過,為的就是讓他認不出我。”

喜鵲評價:“星君做事真叫人摸不著頭腦。還有一個問題,兩百年已經過去了,星君打算怎麼處理蛇妖?”

“這要看他的造化,我本無權幹涉。”

話音剛落,肩膀上的那只喜鵲发現了什麼似的,忽然“咦”地一聲,問:“星君閑時也背負紫微卷,是最近有用到仙器的打算嗎?”

星君扭頭看向自己背後,一伸手取下紫微卷置於眼前,卻沒展開,只用仙器的一端敲敲額頭,半是苦惱半是無奈道:“這個就要取決於……我自己的造化了。”

 

 

03.遊心玄默

 

天庭沒有日月變換,只有永恒的白晝,而銀河正相反,背靠整座金光閃耀的天宮,是只存在黑夜的地方,極目望去,涇渭分明。大片混沌的虛空鋪展在銀河內,不計其數的星點閃耀其間,匯成斑駁陸離的光流。

星君在人間意義的“黑夜”降臨時乘雲來到了銀河,成千上萬只喜鵲已自覺在此處聚集,一道橋的雛形初步形成。星君孤身站立在鵲橋的一端,仰頭望向根本看不見的盡頭處。

 

這一次,會是誰從那端走來呢?

星君在銀河周遭轉了一圈,確定沒有旁人逗留在此,回到原來站的位置時,半個時辰已經過去了,喜鵲們還沒等到今天的主角,都嘰嘰喳喳各自說著一些無關緊要的話,一只喜鵲問星君:“星君,你知道今年是哪位仙君被傳喚到鵲橋會嗎?”

星君答:“不清楚,天帝給的旨意中不包含這一項,我想是怕出些岔子打擾到那位仙君吧。我只要等到兩位主角來齊就可以退到銀河之外,保證今晚沒有旁人來打擾鵲橋會就好。”

喜鵲氣呼呼地扇一下翅膀:“本仙子說句心里話,今年這兩位來得好慢,往年這個時候早就有至少一位到了!”

“興許是內心還在猶豫不定,左右是要在這里待一夜的,我們都再等等吧。”

星君耐心地守候著,感到無聊的時候就坐在雲端,用仙術窺視雲層之下的凡間盛景,人間此時是一片燈海,萬人空巷,男女老少結伴出遊,街上的攤販吆喝著,與行人的嬉笑聲混雜在一塊。湖上的畫舫掛了新的彩燈,水岸邊剛搭不久的戲台唱著《天河記》,恰好演到牛郎織女跨過銀河於鵲橋相會,夫妻倆執手相看淚眼,台下一些姑娘仰頭凝神看著,也隨之淚盈於睫。

星君於掌中聚攏一團光,隨手拋下,一道絢麗的光便劃過人間的夜空。有幸看見這顆飛星的人都发出一聲驚呼,幾個原本圍在一起玩耍的小孩也碰巧瞧見了,不禁興奮地舉起雙手蹦蹦跳跳,像是爭搶著要摘下這顆一瞬而過的星星。

 

喜鵲們等得無聊,也跟星君搭話,一只喜鵲給他講了一個故事,說曾經有一位仙君明明來到了鵲橋,卻找了個隱秘的地方躲了起來,一整夜都沒有在他喜歡的女子面前現身,喜鵲們對此都很納悶,但他們沒有任何指摘的權利,只能選擇保持沈默。

星君聽完故事,先是楞了一下,而後展顏,帶著點釋然和欣慰的意味。

接著又來一只喜鵲撲騰著翅膀饒有興趣地問道:“星君你長得這麼俊,在凡間未曾與誰結緣過嗎?”

一個問題在同一天里被問兩次,星君不禁失笑:“這兩件事之間有關系嗎?嗯……若說結緣,其實是有的,但我想,我們不會在鵲橋會相聚。”

另一只喜鵲問道:“為什麼呢?”

“這個……”星君說,“因為他是妖怪。”

幾只喜鵲都驚訝地“哦”了一聲,星君繼續說道:“鵲橋會從未出現過一方是妖怪的情況,或許是警惕妖物到天庭來作亂,總不該是因為仙君們都未曾與妖怪結緣。”

一只喜鵲氣餒道:“星君,妖怪就真的這麼不堪嗎?”

“眾生平等,只要秉持道心,妖與仙無異。你們都是有神性的妖怪,更不辭辛勞為天庭效力,大可不必為妖的身份介懷。”

幾只喜鵲面面相覷,其中一只发問道:“那如果星君有一天真的成了鵲橋會的一方,見到了曾經結緣的妖怪,會怎麼做呢?是斬斷命中的塵緣,還是放棄多年來的努力去當一個紅塵中人?”

星君想了想,道:“這種事情很難說,但或許……”

“或許什麼?”

星君啟唇剛要回答,卻忽而警覺起來:“慢著,你們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音?”

是琴聲,仿佛是從某個遙遠的時空傳來,空靈而清朗,帶著神奇的魔力,剎那間喚醒了沈睡的銀河。本是悅耳的琴聲,聞者無不陷入其中,只有星君被一陣強烈的目眩神搖擾亂心緒,不禁神思恍惚了片刻。

 

所有的喜鵲這時不約而同地安靜了下來,並自覺排成了整齊的一列。星君也一改松懈的姿態迅速站了起來,這種情況,只能是鵲橋那端終於有了人的動靜。

一道光從鵲橋尾端不斷延展到星君站立的這端,架成完整的拱形光橋,那才是真正的鵲橋,被自然賦予了神力的仙境,等同於鋒利的刀刃,也是紅塵的請柬。

琴聲戛然而止。星君眉頭蹙起,他感覺到了帶著壓迫感的氣浪不斷襲來,仿佛昭示著某個危險人物的來臨,連撲面的風都變得銳利,甚至引起他一陣心悸。

他用手捂了一下胸口,很不巧,他認得這種令人不安的氣息。

是魔—— 

他化出紫微卷背於身後,快步走上鵲橋,行至中途,卻見一個飄逸的身影迎面而來。此人鶴衣雲影相間,皎月籠身,疏星落鬢,手上挈著一盞火光略微黯淡的燈,一步一步朝星君走近,他的額間有一道蜿蜒的印記,星君只在一條魚的身上見過這樣的紋路。

魔的氣息此時已被完全斂去,那人不緊不慢地靠近他,整身裹挾著一種特別的冷香,讓星君聯想到凡間天未明時的蒼竹清露。

一瞬之間,風停息了,群星不再流動旋轉,銀河沈澱了無數年月的沈寂在此刻翻湧潰堤。

半晌的無言過去,星君——顥天玄宿率先笑了起來,自侃道:“原來我就是那個遲來的仙君。”

 

來人站在離他僅有兩步距離的所在,表現得有點無措,欲言又止地想搭話,開口卻只有一句“好久不見”。他知道顥天玄宿認出了自己,於是不再想些開場的客套話,轉而舉起手中的提燈,取出了燈罩下的“火光”,他陳述道:“我在路上撿到了這個,只是有點可惜,快要消散了。”

顥天玄宿低頭一瞥,認出這是他剛剛拋下去的星團,禁不住歪頭問道:“路上撿的?”

“……比起撿,可能稍微多費了點力氣。”那人坦蕩不起來,用術法隱去了燈盞,只留下他抓住的那顆星星,接著說:“初次見面,我叫逍遙遊。”

顥天玄宿伸手接過他手中的星團,手指輕碾一下,光團便散作一簇浮動的星點,余燼一般閃爍過後便漸次熄滅了。

“先是好久不見,又說初次見面,聽著矛盾,思之又無誤,緣真是奇妙的東西。”顥天玄宿的聲音聽不出什麼情緒,“你叫逍遙遊,此為《南華真經》之首篇,有心了。”

逍遙遊面色如常,平靜地敘舊:“那時聽你念經,唯一自以為參悟了的,就是這三個字。後來歷經塵世一遭,发覺最難通透的,也正是這三個字。”

顥天玄宿頷首,對他的話深有所感。他微微低下頭,沒有在逍遙遊面前停留,緩慢邁了兩步與他錯身而過,片刻後問道:“你知道我們今日鵲橋相會意味著什麼嗎?”

“自是明白。你我的塵緣,將在今日了卻。”

顥天玄宿回頭看他一眼:“你覺得我必然不會為了你放棄仙途?”

逍遙遊負手而立,回望他:“我遇見你的時候,你就已經一心向道,何況在你的生命之中,我最多算一顆短暫的奔星,所以我想,會放棄就不是你了。”

“會放棄,就不是我了。”顥天玄宿囁嚅著重覆一遍,垂下了眼眸:“是,你說得很對。”

 

逍遙遊閉了閉眼睛,提一口氣,下了某種決心似的,又說:“抱歉,我不是有意與你針鋒相對,天庭附近的防護陣太多,其中一部分與我完全相斥,讓我有些難以控制自己的戾氣。今日我踏上鵲橋,只是想見你一面,向你道一聲謝,再歸還你兩件東西。所以,不用如此戒備。”

“你當真認為我在提防你嗎?沒有那種事,我只是……”他頓了頓,“只是見到你的模樣,才发覺自那以後,真的過去了兩百多年的光陰,這讓我恍惚了。”

“你會這麼想我能理解,因為對於你而言,我很陌生,而你卻從未變過,跟我記憶中的一模一樣。我曾經無數次想象過這一天的情景,我思索若是真的見到了你,我應該說些什麼,而無論我對你說什麼,心里都必然是歡喜的。此時此刻,我站在這里,看到你一如往昔,好像又回到我還很弱小的時候,受你護佑,伴你修行。也許你不能理解,但那些日子,於我而言,十足珍貴。”

“對我而言,也是珍貴的回憶。”顥天玄宿說完,背對著逍遙遊,流露出糾結的神色,他发現自己與逍遙遊雖看似平淡地敘舊,彼此之間的小心翼翼卻表明各懷別樣的心思。安靜了片刻,他問:“剛剛的琴聲,是經你之手所彈奏嗎?”

“是,貿然出現怕你反應不及,所以先用琴聲引你注意。”逍遙遊的目光投向銀河里的星星,似微微出神,“我修出人形後,曾扮作一名人類琴師,在凡間過了幾年平靜的生活。”

顥天玄宿似乎對他這段經歷格外感興趣,多言了幾句,隨之問:“人間,好嗎?”

“好。”逍遙遊下意識地答道,“只是跟我無緣。”

話一說出口,他不知為何笑了一聲,自嘲一般。他反問顥天玄宿:“天庭呢?做神仙好嗎?”

 

“……道不遠於人,乾坤只在身。一顆道心不波,天庭,人間,於我而言便相差無幾。只是遍觀天庭的閬苑瑤台,瓊樓玉宇,不知為何,又時常想到凡間的萬家燈火,四序晴雨。也想起……”顥天玄宿一嘆,“想起你。我知道,你確實如我所說,修出了強大的妖身,變成了道行超凡的大妖怪。”

“也成了魔。”逍遙遊替他補充道,“你沒有任何驚訝的表現,是一早就知道了嗎?”

顥天玄宿瞥他一眼,“怪我沒有告訴你嗎?”

逍遙遊搖頭。“不是,其實你告訴過我了,我們分別時,你說了一個詞——天命。”

“所以後來,你回去過龍虎山了嗎?”

“是,我到了龍虎山,本來是想找你。但聽那里的土地仙說你已經悟道羽化了,我登天無路,要尋你已是艱難,但也发自內心替你高興。之後的一次機緣巧合下,我因妖間的鬥爭吞噬了一條血蛟,我因此化魔。那時我一身狼藉,第二次來到了龍虎山,可還是沒找到你。失望地離開時,我在桃源渡河的下遊遇到了一位白发蒼蒼的仙人,他知道我是魔,卻還是點化了我。據他所說,我跟你的關系,就是此消彼長,你登仙,我為魔,自結下緣的那一刻起,便互為劫數。”

逍遙遊說到此處,深吸了一口氣,“我原是不信命的,可聽到他的話的那一刻,我竟也認命了,因為我頓悟了一件事,那就是無論有沒有血蛟的存在,我成魔都是遲早的事。最後,那位仙人指給我一條路,他說,我渡過命劫的方法只有一個,就是殺死你。”


“……”顥天玄宿嘴角噙著一抹難辨真意的笑,“所以,這就是你今天來此的目的嗎?”

“是的。”逍遙遊肯定道,“所以我才說,你我的塵緣將在今日了結。”

 

 

04.紫微星降

 

“在這鵲橋之上從未出現過妖怪吧,更何況是魔。”逍遙遊未等顥天玄宿再答,當下卻是話鋒一轉。 

“是啊,你是破天荒的第一個。”

“沒想過原因嗎?”

“不是沒想,是沒必要想,因為這個原因我心知肚明。”

逍遙遊聽到他的話,笑了一聲。“你合該如此。在此之前,你對我已經足夠仁慈。”

“可以告訴我,你為什麼與天庭為敵嗎?”

“不是我與天庭為敵,是天庭與我為敵。因為這個魔的身份,我注定不能再奢望與你並肩,到最後我想要的僅僅是再見你一面,了結我多年來的念想。我手上從未沾染無辜的人的血,那些蛟龍也一樣,他們只想生存。”逍遙遊提及此事隱顯怒容,額間印記发出血一樣的光。顥天玄宿把手搭在他的肩上,讓他冷靜下來。

逍遙遊恢覆如常,話語無力:“抱歉。”

顥天玄宿道:“我明白你的困境。”

“可我知曉,我已經抗爭不了多久了。”逍遙遊說到這里,手上化出一塊碧色的玉,是顥天玄宿曾經所用的法器,時至今日竟是光潔如初。

“了結一切之前,我想先把這個還給你。”逍遙遊把玉遞給他,“這是你給我的玉,現在物歸原主。”

顥天玄宿沒有接,只用指尖輕輕撫摸玉的表面,眼中有微光閃爍。

“見證你兩百年的艱辛,居然還完好無缺。保護這塊玉,很辛苦吧。”

“這是你的東西,碎了的話,我不知道怎麼向你交代。”

“給你這塊玉是為護身,現在看來,起了反作用了。”顥天玄宿感慨,“縱觀世事,往往如此,自以為的饋贈,其實是給他人增加負累。”

“先替我收著吧。”顥天玄宿說罷,深深望進他的眼瞳之中:“這是你要歸還的第一件東西,還有第二件呢?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嗯……這第二件東西是你的命嗎?”

逍遙遊苦笑,看樣子顥天玄宿從來沒有對他的話產生誤解,甚至第一時間就看透了他的想法。

既互為劫數,無論是哪一方殺死另一方,都是渡劫之法,最後不管是誰活下來,都不再需要面對命劫困擾。

逍遙遊承認此時的自己更多的還是釋然,他宣判一般道:“原是我欠你一條命,現在,是我償還你的時候了。”

 

隨著他的話語落下,銀河之畔竟有幾道雷轟然劈響,這是天兵逼近的預兆,有史以來第一例被天庭主張打斷的鵲橋會,就发生在今夜。而在踏上鵲橋之前,不管是星君,還是蛟魔,都已預料到此刻的局面。

“來得有點慢。”顥天玄宿看著遠處正急速圍攏過來的天兵,面無表情地評價道。

“是我在路上設下的結界拖延了他們。你還有最後的時間,搶在眾仙之前殺死我,既是消除你的劫數,也是大功一件。你的仙器已經備好,別耽擱了時機。”

顥天玄宿聽到他的話,神情有些無奈。他轉向滿臉表現出做好了受死準備的蛟魔,道:“逍遙遊,再問你一個問題。你修行所化出的人形,也就是此時此刻我見到的模樣,有點像我,我沒有會錯意吧?”

“……嗯。”逍遙遊不知他為何這麼問,但也給了他肯定的回答。

星君點頭:“好。我的玉還在嗎?”

逍遙遊一楞,以為顥天玄宿終於要動手,將屬於他的東西收回去了,心中不覺五味雜陳,但還是現出了手中的玉遞給他。顥天玄宿的手迅速覆蓋上這件曾經的法器,卻不是順走它,而是扣住了玉之下逍遙遊的整個手掌,他不假思索地,邁開步伐,拉著逍遙遊從鵲橋之上一躍而下。

“我跟你一樣,原本是不願信命的,所以我沒有再現形於你的面前。但一切都如同注定,這一天終於還是來了——”

顥天玄宿的頭发在狂風中飛舞,他注視著逍遙遊,那雙眼中滿是笑意,盛了一整片被他喚醒的、流動的銀河,其中隱約倒映著他怔楞的臉。

“你好呀,我命中的緣。”顥天玄宿對他粲然一笑。

 

逍遙遊還沒來得及回答——他還沒想好怎麼回答,就見顥天玄宿解開了紫微卷拋向空中,畫卷在半空中徐徐展開,发出一道金色的光芒,一個陣法從畫卷中脫出,在空中迅速擴散,黑夜居住了萬年的銀河首次被艷陽普照,所有的星光都為之黯淡。

密密麻麻的天兵終於趕到了銀河,各類仙術招式須臾之間如雨般落下,卻盡數溶化在了紫微卷的法陣之中。天兵們被反饋回來的法術困住,頓時亂了陣腳。

為首的武神驚訝地高喊:“是化星歸源陣!他早有預謀!”

隨著一仙一魔跳下了鵲橋,光橋逐漸消散而去,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的喜鵲們在銀河之上亂成一團,很快又有一些喜鵲反應過來,調轉方向,自发沖上去擋住了天庭的追兵。

“星君,祝你好運哦——!”其中一只喜鵲吼到破音。

 

他們落在一朵柔軟的雲上,星君腳尖輕點,一旋身接住了墜下的紫微卷,順勢背回原處,同時穩穩站定。他的衣袂和袖擺迎風飄舞,端的一派灑脫和從容,與當初救下逍遙遊後,在河畔收回他自己的法器時的身姿如出一轍。

原來無論前方是蛇妖還是萬千天兵,顥天玄宿都會選擇替他擋下。

“我的陣法撐不了太久,快走吧。”顥天玄宿重新拉起逍遙遊的手。

逍遙遊還是有點发楞:“去哪里?”

“龍虎山,或者天涯海角,隨君隨緣,哪里都行。”

 

 

這段事跡在很久以後會成為民間津津樂道的佳話:傳說,某一年的七月初七鵲橋會,天上有一位紫微星君,在群仙眾目睽睽之下,紅塵與仙途的抉擇之中,毅然決然地,拉著天庭追捕的大魔頭,從鵲橋上跳了下去,就此光明正大地叛逃了。

 

理所應當,會有人就聽到的傳聞提出質疑:那紫微星君不是個好神仙嗎?宮觀里供著的,怎麼會選擇跟魔同流合污,肯定是假的。

 畢竟是傳說嘛——顥天玄宿瞥向一旁,笑著說道。

 




fin.



游 心 太 玄

蜩鳴夏至寄東風 盡譜相思四序中 一曲衷情邀共夢 玄遊月殿踏星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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