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wakening》橋
*一個很神奇的paro。bug別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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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勝利了,所有人都流著淚歡呼慶賀,象征和平的歌聲盤旋在高空,像是撲棱著翅膀的無形白鴿。逍遙遊也高興,也動容,置身於沸騰的人群之中,只差沒有潸然淚下。
那些幾近滿溢的情緒終究還是被控制著止步於眼眶之後,基於戰場上摸爬滾打多年的經歷,他的自控力簡直好得非比常人,而逍遙遊自覺喜極而泣這種事並不契合他一貫的風格。另一方面他認為戰爭結束了是大好事,最好的反應應該是猛灌幾瓶酒再放聲大笑,然後徹夜鳴琴演奏,載歌載舞。
那年白樺樹枝頭的雪開始消融的時候,逍遙遊放棄了器重他的上級承諾給他的榮譽和富貴,毅然決然地從軍隊中退役了。他只身一人去到了一個印象中很美麗的城市,在那里一條很有藝術氣息的大街上開了一家“修琴旺鋪”,這個名字取自他一個名號的諧音,本來是聊以自侃,後來倒也沒再改過。
樂器是逍遙遊的專長,與樂器打交道多年讓他在維修樂器方面實現了無師自通,他的店幾乎什麽樂器的修繕委托都接。然而,店名是叫旺鋪,可他的生意與旺這個字眼一點也不搭邊。來找他修樂器的人寥寥無幾,倒是常常有人來詢問他是否有購買自己手中樂器的意願。那些人中有當地的居民,也有過路的旅客,為了一點糊口的費用不得不變賣自己心愛的樂器,他們見逍遙遊衣著光鮮,像個氣派的闊老爺,總想討個相對可觀的價錢。但逍遙遊其實只是在外型上對自己有一些要求,並非那些人想象中的閑著沒事就做慈善的富豪。對於那些請求,他一概拒絕,堅決捍衛自己作為一個正經又低調的手藝人的尊嚴。
可後來他漸漸发現,拒絕的原因可能在於自己的眼光過高,在一個老藝術家試圖把一把音色很合他心意的琴轉讓給他的時候,他終於原形畢露,像個第一次見到節日里的商店櫥窗的小孩那樣,眼里閃閃的流星飛濺,周身冒出粉色小花。這樣的狀態只維持了一個瞬間,老藝術家以為自己看到了幻覺,然而逍遙遊的理智之弦正是崩斷於那一瞬,這根壞掉的弦連他自己也修不好了。他心里琢磨著自己不是小孩兒了,是有點小錢的大人,直接走進商店買下看中的禮物才是大人的風格,所以他收下了那把琴,美其名曰給不世並作伴。
不世並是一把古琴,也是他心愛的老夥計,陪了他很多年。他把新收來的琴掛到壁上,正好在不世並旁邊的位置。
先例一開他的堅持就算以失敗告終了。從那以後,他又陸陸續續收了許多看得上眼的或全新或老舊的樂器,掛滿了整整一墻,以致於有些顧客上門來找他維修,都以為他還兼賣樂器。
逍遙遊就這樣變成了鎮上一個小有名氣的樂器收藏愛好者,他的小金庫因此元氣大傷。但有一天,在他看著那滿墻的收藏品的時候,忽然生出一種自己確實腰纏萬貫的錯覺。他伸手撥弄不世並的弦,歲月覆蓋在它的琴身上,也刻在逍遙遊自己的面目上,他跟不世並一樣都老了,但不世並的琴聲仍然清雅,同樣地,當他與音樂為伴的時候,又恍惚覺得自己仍然是很久以前那個神采飛揚的年輕人,從沒受到過戰爭的蹉跎,不至於像現在那麽老氣橫秋,也沒有如今一身的傷痕。
和平的時代已經到來,但曾經在戰場上度過的那些時日也給他留下了不少後遺癥,比如睡眠問題,睡一個好覺對他來說是很難得的事。他常常在夢里見到黑色的硝煙、眼神空洞的戰爭機器、混亂奔跑的人影、車輪在地上軋出的痕跡,所有的一切構成鋪天蓋地的黑幕,降臨於眼前,將他整個人籠罩包圍,他每每於此驚醒,感到胸悶難忍,好像又回到曾經受了重傷朝不保夕的時候。
能活下來是命大,正是由於這樣的經歷,他才開始有了過上安穩生活的渴望,有生之年能見到戰爭結束堪稱他遇見過的最幸運的一件事。
現下,逍遙遊面對著一個很現實的問題,即是修琴旺鋪入不敷出。雖說不至於吃不上飯,但不得不更加努力地工作,為不自量財的行為擔責。這個驕傲的手藝人最後面壁思過無奈道:“幸好你們不用吃飯,不然我可要真的破產了。”
有一天,逍遙遊照常開著店,忽然見到兩個人進到店里來。他剛想招呼顧客,不想擡頭就看見為首的那位長著一張熟悉的面孔,頓時有些不太好的預感。
那是個維修機器人的技師,逍遙遊在戰場上認識的,算是並肩作戰過的戰友,然交情尚淺,現在來拜訪他肯定不是因為單純想看看他過得好不好。
技師身後的那位顧客一身素凈,然而風塵仆仆,帷帽的白紗遮住了半張臉。當他摘下帷帽對逍遙遊微微一欠身向他表達問候的時候,逍遙遊就覺得這個人有種很特別的氣質,具體的他用言語形容不出來,心中難以抑制地泛起一種異樣的感覺。
逍遙遊讓他們在桌子邊坐下,隨後把店門暫時關上了。那個技師看著滿臉警覺的逍遙遊坐到對面,習慣性地單手推了推眼鏡,“不必如此防備,今天來只是因為有一個非你不可的任務要交代給你。”
逍遙遊說:“可我早就不隸屬於軍隊了。”
“正是因為你退役了,才會選中你。”技師讀懂了逍遙遊眼神中的疑問,不緊不慢地道出了任務的內容:“根據上級的要求,現把一個不予回收重造的戰爭機器托付給你。”
這句話落在逍遙遊耳中宛如晴天霹靂,他的反應與其他兩個淡定異常的人形成鮮明對比,幾近瞠目結舌,懵了一會兒後他才開口問道:“這種任務為什麽非我不可?你說的戰爭機器是指我知道的那種嗎?在哪里?”
技師指指旁邊坐著的那個人:“就在你面前,雖然看上去不太像,但的確是個機器人。他叫顥天玄宿,你可以記一下。”
那個據說是機器人的顥天玄宿隨之點點頭,臉上還掛著禮貌的微笑。逍遙遊多年以來見過無數機器人,但從未見過有哪個機器人像眼前的這位這麽接近人類,否則他應該第一眼就能看出來。
技師又說:“至於為什麽是你,因為上級找不到別的更適合的人了。你不必這麽驚慌,這不是什麽艱難的工作,事實上,顥天玄宿在戰爭中損壞了一部分核心,現在他的功能已經不覆以往。本來戰爭結束了,所有的戰爭機器都應該回收重造,但是他自己拒絕了,這是唯一抗拒回收指令的機器人,我們也覺得詫異,鑒於這個機器人的特殊性,我們決定聽從他的要求,讓他離開軍隊。托付給你只是暫時的,一年以後,他的去留由他自己決定。”
還沒同意就被隨意安排了任務的逍遙遊很不爽:“為什麽不是由我決定?”
“這個問題,一年以後你還想問的話可以再來找我。”技師說著,一邊從隨身的儲物包里掏出一疊嶄新到反光的錢幣,放在桌子上。“這些,足夠讓你選擇考慮一下我們的請求嗎?”
逍遙遊本來打算送客的手微微顫抖,這只手臨時改變軌道,覆蓋了逍遙遊上半張臉,整個動作都體現出為難的意味。他透過指縫偷眼看顥天玄宿,這個機器人始終微笑著,看在逍遙遊眼里似乎有種勝券在握的從容。
怪不得提這麽奇怪的要求底氣還這麽足,原來是有備而來。逍遙遊思忖良久,想到自己那一墻小夥伴,不得不暫時妥協道:“我考慮一下吧。”
接著他借口要給水壺換水,進到了後邊的房間里,技師居然偷偷跟了進來,在他面前一副很無奈的樣子,幾乎是央求著道:“你只要跟他待一年,測試一下離開了軍隊的顥天玄宿是否還具備危險性,定時報告給我就算完成任務。其他時候你把他當一個家政機器人就好了,別人想要還得付費購買呢。”
“你們把戰爭機器當小孩子嗎?說托付就托付?如果他失控了,我怎麽辦?”
“這個倒是不用擔心,但凡他有過一點這種跡象我們早就把他強制回收銷毀了,況且我剛剛也說過了,他的攻擊性早就大不如前,至少我可以向你保證他絕對不會攻擊人類。”
“……”逍遙遊吸一口氣,態度仍然堅決:“我考慮一下。”
技師出乎意料地沒再強求,反而對他行了個軍禮,隨即在逍遙遊寫滿冷漠的眼神中轉身就走,那個背影竟隱約透露著決絕。逍遙遊心煩意亂,換個水換了老半天,再回到店面的時候,居然已經不見技師的身影,只剩顥天玄宿還端正地坐在原來的位置上。探頭一看,修琴旺鋪的門開了個縫,昭彰著技師未經允許擅自遁逃的事實。
逍遙遊站在原地,與一臉正直的顥天玄宿面面相覷,半晌他重重地嘆了一口氣,看在桌子上那疊生命之源的面子上勉強接受了現實。他坐到顥天玄宿面前,問:“你知道我是誰嗎?”
“逍遙遊,別名休琴忘譜,性別男,現修琴旺鋪店主,曾在軍隊擔任……”
“停,到這里就好。”逍遙遊揚手打斷他,顥天玄宿收到指令迅速收了聲。
逍遙遊回憶著剛剛的對話,把疑問都一一翻了出來。“根據技師方才所說,你拒絕回收重造,可以告訴我為什麽嗎?”
顥天玄宿解釋道:“其實,對於用於戰爭的機器人來說,回收重造確實是最好的結局。我們像人類一樣擁有‘記憶’,重造意味著,儲存於我記憶核心之中的、關於這場殘酷戰爭的一切也會被抹去。和平時代已經到來,在新時代里,我們用全新的面貌去投身於人類社會,這是屬於機器人的榮耀。”
這所謂的榮耀不就是人類灌輸給機器人的“身為工具該有的自覺”?逍遙遊在心里質疑他的說法,一邊問道:“所以呢?你為什麽放棄了你口中所說的榮耀?”
“我的核心在戰爭中缺失了一部分,早在損壞的那天起,我就已經有了回收重造的選擇,戰爭勝利後就更沒有拒絕回收的理由。但是,那樣會讓我失去基於至今以來所有記載下來的數據所形成的人格,而我不願意重置這個人格。我隱約感覺到,我的程序中有一個由自己下達的指令,在達成這個指令之前,我的人格不允許自己被銷毀。”
聽到機器人說出這樣的話,逍遙遊感覺十分微妙。他問:“你最後離開了軍隊,所以這個指令表示的是有什麽事想去做嗎?”
顥天玄宿直視著他,道:“我有一個想找的人,他與我損壞的核心有關。”
逍遙遊這時才表現出恍然大悟:“這個人損壞了你的核心,所以你想找他報仇?”
對面的機器人居然把頭晃出一種慌亂的感覺,“不是的,不如說,他對我有恩。”
“哦,看來是我心胸狹隘。可你要在這里待至少一年才能走,這段時間里需要我幫你打聽一下這個人的下落嗎?”
“不需要,我自己可以找到他。”
逍遙遊點點頭表示理解。他沒再問起其他的事,只在心底默默地消化著從今往後要和這個機器人一起生活的事實,一邊又惦記起自家小店,他起身重開店門,隨手掛上營業中的招牌。
這個時候的逍遙遊還是無奈的情緒居多,他沒什麽精神地說道:“一年的時間也不算短了,多多擔待吧。”
起初,逍遙遊以為顥天玄宿肯定有著很多戰爭機器共同的缺點,因此特意花費了好些時間和精力去觀察顥天玄宿在日常生活中的表現,並且做好了準備去應付可能會出現的各種問題,但顥天玄宿完全顛覆了他對機器人的認知,甚至讓他開始反思自己身為一個人類究竟有什麽存在的必要。
逍遙遊在與顥天玄宿相處了一個月之後,深刻地領會到了這個曾經的戰爭機器的可怕之處。很顯然,顥天玄宿比一般的家政機器人要先進得多,他是內置了生物腦的機器人,有學習能力和自主思考能力,幾乎是萬能的。從掃地做飯、擦桌洗碗、修理家具等家務事,到如何招攬客戶、節省成本、提升利潤等生意方面的關竅,都比逍遙遊本人來得擅長。
逍遙遊原本不需要他做這些,但顥天玄宿表示,輔助人類做事是機器人的本分,所以他把能做的都做了。等到無事可做的時候,他就候在一旁,直勾勾地盯著逍遙遊看,逍遙遊每每被他盯得頭皮发麻,只好多交代些瑣碎的事給他做。
逍遙遊不禁懷疑他曾經的上級並非把顥天玄宿托付給了他,而是把他托付給了顥天玄宿,這個戰爭機器表現得太正常又太超常,而這就是最反常的問題所在。每次他給技師寫信報告情況的時候,都一字不差地寫上:“顥天玄宿狀態良好,表現正常,只是再這樣下去修琴旺鋪恐將易主。”
技師的回信每回都是簡單明了:“明白,繼續觀察。”
明白你個奶油面包莓果醬啊。逍遙遊在心里狠狠地唾棄這個不知道有沒有在認真看報告的技師。
托顥天玄宿幫忙挖掘潛在客戶的福,店里的生意好了不少,逍遙遊每天都有事做,感到日子過得飛快。說起來也奇怪,顥天玄宿什麽都會,什麽都做,唯獨逍遙遊的本職工作,他不會擅自插手幫忙,從這一點來說,逍遙遊就難以把他當成一個真正的機器人來看,畢竟他似乎真的很懂得靈活變通,甚至於對逍遙遊的性格也開始有了比較透徹的了解,與其他腦回路呈一條直線的機器人形成鮮明對比。
但有一次,他也被迫正視顥天玄宿曾經是一個戰爭機器的事實。那天店里跑進一只老鼠,逍遙遊正專注於工作,沒有騰出精力去管,只想著老鼠如果找不到東西吃就會自個兒灰溜溜地出去了。然而天意弄鼠,這只老鼠倒黴到了一定境界,居然一個照面撞上了顥天玄宿,這個鎖定了攻擊對象的機器人十分兇殘,當即一掌朝著老鼠打出去。
伴隨著一聲尖利的嘶叫和爆炸的響聲,可憐的老鼠一命嗚呼,軀體瞬間化為焦炭,而它身下的那塊木質地板也被灼燒出一個大洞。
“……”
不小心旁觀了全程的逍遙遊很無語,不就是一只覓食的老鼠嗎,犯得著用上這麽趕盡殺絕的方式?隨後他又有些後怕,暗自擔憂顥天玄宿若是哪天突然看他不爽了,會不會也這樣一掌送他去天堂。
顥天玄宿給老鼠做完了物理超度,第一反應不是打掃案发現場,而是轉過去面朝著逍遙遊,眼睛眨了又眨。逍遙遊與他對視半天,都不明白他是什麽意思,而且機器人是不需要維持眼部濕潤的,這眨眼的動作又是在暗示什麽?
顥天玄宿見他不解,提示道:“老鼠的存在對於修琴旺鋪來說是有害的,所以我將它消滅了,難道我做得不對嗎?”
逍遙遊頓時明白過來,顥天玄宿剛剛是在向他求表揚。他給足了顥天玄宿面子,讚揚道:“不必懷疑,你做得很好。你消滅老鼠既師出有名,而且事辦得幹凈利索,最重要的是,老鼠看上去走得挺安詳的,這一點地板也可以作證。”
顥天玄宿得到了他肯定的回答,心滿意足地拿工具修補地板去了,看樣子是沒聽出他話里的揶揄之意。逍遙遊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終究還是有點身為店主的自覺,上前主持對地板的修補行動。
那天逍遙遊給技師報告了這件事,他在第二天就收到了回信,信上的兩句話堪稱紮眼:“明白,繼續觀察。”
現在逍遙遊有理由相信技師根本沒有在認真看他的報告了。他內心無數覆雜的情緒攪成一團,雙手不自覺地把信當場撕成兩半。近在咫尺的顥天玄宿察覺到他的情緒,還很體貼地給他倒了一杯水。逍遙遊在他似乎洋溢著關愛的眼神中喝下那杯溫開水,品出了五味雜陳。
令逍遙遊感到意外的是,類似那次消滅老鼠的事,顥天玄宿再也沒有做過,又當回了那個人畜無害的家政機器人。這又讓逍遙遊覺得他很省心,就好像辛苦養大的孩子一夕之間忽然懂得了孝順一樣,令人欣慰萬分。
修琴旺鋪有一個老主顧,是個退役的老軍人,閑著沒事就會到店里坐一會兒,跟他談論些與戰爭有關的往事。老主顧第一次在逍遙遊這里見到顥天玄宿的時候很驚訝,說曾經在戰場上見過這個戰爭機器。
“戰爭機器不都那樣嗎,真正的殺人不眨眼。”老軍人回憶說,“這個機器人肯定有些年頭了,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還是個剛上戰場的小毛頭,現在我都是個手腳不靈光的老人家了。說起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他看上去居然多了點人氣。”
“……他以前不是這樣的嗎?”逍遙遊趁著顥天玄宿離他遠一點的時候悄聲問。
“時間隔得太久了,我也記不太清,不過老板,我提醒你最好小心一點,誰知道這種沒有感情的機器會做出些什麽來呢。”
在事情发生之前,我也沒有想過這個沒有感情的機器會做出掃地做飯等事。逍遙遊在內心說。
其實老主顧對他的勸說也不是沒有道理,雖然技師看似十分認真地跟他保證過,逍遙遊對於顥天玄宿的可控性也依然保持著懷疑的態度。不過這種心態也只存在於剛接觸顥天玄宿的時候,現在畢竟有了一段時間的相處基礎,他因此對顥天玄宿生出了些信心,相信他並非只是個冷冰冰的戰爭機器,甚至於相信他也許有著人類的感情,即使只是建立於數據之上,那也是切實存在的。
不得不承認,逍遙遊在心底還是很喜歡顥天玄宿的,他這個人一向獨來獨往,沒什麽要好的朋友,也自知性格算不上討喜,與沒有情緒起伏,做任何事情都不會有怨言的顥天玄宿相處讓他感到輕松,如果顥天玄宿不是一個機器人,而是貨真價實的人類,或許他會願意與之建交。回想起來,技師的話也沒錯,別人想要一個這樣的機器人還得重金購買,或許還有價無市,現在看來確實是他撿了一個大便宜,再抱怨就顯得他得了便宜還賣乖了。
值得一提的是,自從顥天玄宿來到這里,逍遙遊再也沒有做過噩夢,他無從知曉這是不是巧合,但這種入睡時無比安心的感覺是前所未有的,以致於他開始擔心以後顥天玄宿走了自己會不會不習慣。
顥天玄宿作為機器人也需要休眠,休眠狀態中的顥天玄宿才真正算是個機器,無聲而冰冷。逍遙遊難以抑制自己的好奇心,有一回特意潛入顥天玄宿休眠用的房間觀察他,還情不自禁地用手捏過他的臉,觸感十分真實,正當他好奇皮膚是什麽材質的時候,顥天玄宿因為偵查到周圍的動靜而自動解除了休眠狀態,他睜開眼睛看著逍遙遊,場面氣氛一時降至冰點。
“今晚月色很美,一人獨賞未免寂寞,所以特意來問問你有沒有興趣。”逍遙遊當場扯了個很沒新意的借口。
逍遙遊以為顥天玄宿接下來該給他分析今天的月色為什麽會格外好看的原因了,沒想到顥天玄宿居然回答他:“有。”
逍遙遊只好順著自己造的台階下,反正睡意也煙消雲散了,不如做點事情消磨時光。他心血來潮地搬出了不世並,在矮檐下隨意找了一個角落坐下,而後把琴搭在膝蓋上信手閑彈。
顥天玄宿就坐在他旁邊,聽得一臉專注,身影幾近融入月光。逍遙遊停下彈奏的手,望著顥天玄宿鍍了一層朦朧的銀光的側臉,不禁將疑問脫口問出:“你能聽懂音樂嗎?我是說,樂曲中要表達的悲喜之類的。”
顥天玄宿說道:“也許能,也許不能。就算不能,也在學習當中。”
“你還會說也許這個詞?既然你這麽說,那我來驗收一下你的學習成果,你能聽出剛剛我彈琴的時候是什麽心情嗎?”
顥天玄宿的回答很簡短:“你很‘高興’。”
逍遙遊想了想,覺得他好像也沒說錯,接著隨口問道:“理由呢?”
顥天玄宿將手擡起,放在了他核心的位置上,就像人按著胸膛左側代表心臟的部位那般,表示他的話語帶著发自內心的誠懇。“因為,我聽了之後,也覺得高興。”
或許是這樣一個會很認真地評價他的琴音的人的存在讓他感到新奇,逍遙遊少見地笑了,他有點驕傲地說:“那是因為音樂的感染力是無窮的。”
顥天玄宿露出了他認知之中表示欣悅的表情。逍遙遊看著他,突然想起一個很重要的問題,他問:“你不需要補充動力來源的嗎?比如充電?”
顥天玄宿答道:“我的動力全部來自於我的核心,在核心的能源耗盡之前,我的零件都可以正常工作。”
“可你的核心不是缺損了一部分嗎?”
“是的,但這種缺損只是縮短了我的使用年限,也限制了大部分功能的使用,這也就是我的危險性降低了的原因,用於戰爭的功能大多耗能過大,容易造成短路,會被自動禁用。”
“這樣啊,說起來,你的核心壞了不能修嗎?”
“可以的,針對我的情況,只要找回缺失的那一部分重新融合,就可以讓我恢覆原本的壽命,但問題的關鍵便在於那一部分是找不回來的。”
“那你原本的壽命是多少?”
“保守估計,八百年。”
“現在呢?”
“保守估計,三百年。”
逍遙遊閉嘴了,他想起技師曾說這個機器人具有特殊性,看來並非危言聳聽。顥天玄宿應該是最早的那一批戰爭機器,用的是一次性的能源核心,當年掌握了相對成熟的技術的那群科學家為了測試機器人能否無限接近人類,賦予了機器人最大的空間去實現自主的思考,還給他們設置了相當精致的相貌,顥天玄宿就是其中的典型,以致於僅是打個照面的情況下,根本無法察覺他是機器人。後來出於各種考量,戰爭機器變得粗糙很多,可控性卻在不斷加強。
就在逍遙遊默默地思考著相關線索的時候,顥天玄宿仰望著夜空,忽然道:“你說得對,今天的月色很美。星空也是。”
他停頓了一下,用略顯滯澀的聲音繼續說道:“永遠無法被窺視完整面目的星空,就像人類的生命,還有靈魂。這些都是我不曾擁有的。”
他的眼珠上浮著一點熒藍的光,在夜色中閃爍,逍遙遊看著那粒微微晃動的晶點,猜想顥天玄宿也許是在感傷。
原來人造機器也會向往變成有靈魂的人類嗎?他想,可靈魂畢竟是種虛無縹緲的東西,怎麽樣才能算是擁有靈魂呢?
周圍的空間逐漸被靜默填滿,逍遙遊覺得自己應該說些安慰的話,好歹顥天玄宿幫了他這麽多忙,他應該像對待朋友那樣對待他。可他甚少安慰他人,更別說安慰一個機器人,這種情況連常規的請喝酒都無法奏效。他絞盡腦汁,強迫自己想出了個辦法。
逍遙遊稍微支起身體挪了一下位置,把不世並的一側擱到顥天玄宿的膝蓋上,“我現在心里在想,今天是個不錯的日子,因為在我夜不成眠時,還能有兩個朋友作陪,就這點來說,我的人生還稱不上失敗。機會難得,我來給你介紹一下,這把琴叫不世並,是我最寶貴的財產,也是我最親密的同伴。自打戰爭結束以後,就再沒有人聽過不世並的琴音了,你算是第一個。”他用手指敲一下琴身,“你要不要試著跟它打個招呼?”
顥天玄宿有點猶豫地用手指撥了撥琴弦,弦震顫著低鳴起來,余音環繞在這一方小小的角落。他問道:“這算是回應嗎?”
“是啊,它說它跟我一樣,也很開心見到你。”逍遙遊說,“你知道嗎?即使不世並只是大多數人眼中一把連開口說話都做不到的古琴,我也相信它有著靈魂,我甚至可以通過觸碰它的琴弦感知到它的悲喜。人口中的靈魂究竟為何物?由誰定義?這些問題很難有準確的答案,但至少,在你跟我說你有一個想找的人的那個瞬間,我就通過你的眼神確認了你是有靈魂的。後來我又想到,也許早在你拒絕回收重造的那一天起,你就已經脫離了一些無形的桎梏,獲得了自由。”
逍遙遊對於自己不自覺脫口而出的話感到驚訝,他沒有特意組織過語言,只是想到什麽說什麽。現在看來這些話似乎已經超越了安慰的範疇,讓他開始質疑自己在心里究竟是怎麽看待顥天玄宿的。
好在顥天玄宿不會知道他內心深處的糾結,他低下頭小心翼翼地觸碰不世並的五根絲弦,月光聚在他的眼眸之中,繼而滿溢,無聲地流淌而出。
“我也……很開心見到你。”他低聲說。
逍遙遊覺得自己的安慰應該算是獲得了不錯的效果,要不然此時此刻的顥天玄宿怎麽看上去和不世並如此惺惺相惜,倒顯得他像個破壞氣氛的外人了。他嘆口氣,拍拍顥天玄宿的頭。
“就做你自己吧,也沒什麽不好的。”
當天晚上,逍遙遊久違地又在夜里做夢了。這次他終於不是置身戰場,而是夢到了戰爭結束的那天。
他判斷自己應該在人群之中,五顏六色的花瓣灑了滿頭,周身人聲鼎沸,各種各樣的聲音交織成曲調高昂的樂章灌入耳中。他是其中唯一不和諧的曲音,因為他始終遊離於這片繁榮之外,無悲無喜地沈默著,自成一方荒蕪。
夢中的視野朦朦朧朧,他被前後推擠著,前行得踉踉蹌蹌,但他清楚地感知到,他的視線一直沒有偏移過一個人,那個身影異常熟悉,在人群的縫隙之中時隱時現。夢中的自己有意識地用目光捕捉那個人的動靜,卻一直小心翼翼地與其保持著距離,未曾靠近分毫。
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那個他一直注視的人終於不再望著天空,而是費了好大的勁從一團擁擠中破圍而出,攜著整身的狼狽脫離了人群。他看著那個人走向一條昏暗的小巷,只身一人,背影逐漸隱沒於巷尾的濃灰之中。由於視線頻繁被擋住,他不得不變換各種角度和位置,才能在那個人的身影完全消失之前多看他幾眼。但自始至終,他都僅僅是用目光追隨,好像有什麽東西鎖住了他的雙腳,才讓他畏懼至此,寸步難行。
漸漸地,狂歡的人們不斷往各處散去,回到他們該去的地方。歡呼聲還是沒停止,在耳邊回繞,時斷時續,而他一個人楞楞地站在原地,不知歸往何處。他開始隨著過路的人的形跡晃動腦袋,看著他們臉上滿溢而出的喜悅,一邊從頭上拿下了一片將掉未掉的花瓣,掌中便收獲了小小的陽光一般的暖黃。他禁不住想,原來世間的事物各有各的色彩,唯有他的世界是一片空白。
逍遙遊於清晨醒過來時,胸腔中填滿了一種悵然若失的哀愁。他仔細回想,竟覺夢中的場景和心理活動都記得異常清晰,那與其說是夢,倒不如說是某段拍攝好的影片於眼前回放了一遍。
更重要的是,雖然在夢中自我意識模糊,導致辨識不清,但現在清醒之後,他清楚地認識到了一件事,那便是夢中所注視的那個身影,正是逍遙遊自己。
令人匪夷所思的夢。他揉著太陽穴緩解初醒時的不適,不知為何一旦深入思考這個夢就會頭疼欲裂。
他起身收拾床鋪,決定開啟一天的工作來幫助自己脫離夢造成的影響。走出臥室的時候就发現窗外的天地皆是一片雪白,而顥天玄宿坐在窗邊靜靜地看著窗玻璃上凝結的冰花。
逍遙遊這才想起,距離戰爭勝利,似乎已經快過去一年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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