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ine china-11》Hauz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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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
男侍者擺放著早餐用具,仰起頭朝陸續傳出琴聲的二樓看去「今天琴先生起得真早」
「昨天先生在伯爵家留宿,應該是方才才回來的」另名侍者回道。
「先生清早就這麼有雅興…,這彈的是什麼?貝多芬嗎?」
「不不…,我想這應該是海頓吧,海頓的《四季》」
「阿、是…,就是《四季》」
他想彈,他必須彈,這是他僅存的信號。
他不曉得他持續了多久的彈奏,或許中途有過女侍者來請他下樓用早膳,或許他的咖啡已經冷了又冷,被重新換上了一壺,或許他的手指早該麻木,但他沒有停下。
日輪已經揚升足以明亮整個琴房的高度,可他心裡的那扇窗依然看不見光亮。
他在清晨以前離開了畫室,熟睡的人依舊安穩,他終究是沒有叫醒他,因為他的天使在睡夢中真的如同天使。
離去前,他將燈給轉滅了,留下的是一幅徹夜完成的彩色油畫、一件留有他味道的長外套、一枚寶石戒指。
回到宅邸他卻絲毫不感覺睏倦,因為此刻他最需要的是宣洩,無論什麼方式。
他滿腔的情緒透過黑白鍵不停流洩,從瘋狂激昂再到行雲流水,直到按下的最終鍵不再反彈,他如釋重負,汗如雨下。
那是從未有過的平靜,此刻,他有了決定。
而另一邊,他心屬的那個人,正披著他的外套端詳著畫中的自己。
83.
那麼瀟灑自若的人,其實是這樣的羞怯。
顥天玄宿把玩著手上的戒指,寶石的稜形斷面切割得非常漂亮,將它本身沉澱的藍給完美呈現,在俐落的四爪托抬下,像極了皇家首飾設計師的匠心之作。
它的戒環很簡單,就是每個男人都會使用的款式,但不至於生硬,戴在他稍顯瘦削的手指上也是好看。
他不是傻的,他不會不知道逍遙遊這樣的舉動代表著什麼,或許可以說他多想了,但有一件事騙不了人——「他逍遙遊根本沒有什麼未婚妻」。
任誰都知道訂婚戒代表了什麼,不會有一個男人將這種富有象徵性的東西脫下甚至戴到另一個人手上,還是個男人。
他間接告訴了自己這件事背後原因是什麼…,再進一步想下去,是個聰明人都該知道。
但他不免又逃避去想,因為他沒有足夠的把握確信背後的答案。
又或者是他自己也並沒有答案。
他把戒指擱置在桌上,如同他把深埋的複雜情緒也給擱置。
84.
無愧將換下來的床單裝進大簍子裡,即便現在這間房間沒有了小主人,她仍堅持每日更換。
她抱著簍子轉出了廊道,「無愧」
「問心?嚇我一跳!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問心脫下手套「剛剛」
「學校那邊怎麼樣,蒼蒼還好嗎?」
「嗯,環境、師資、宿舍各方面都很好,不愧是泰玥夫人也認可的貴族學校…,顥天先生起來了嗎?我得向他詳述一下學校的情況」
「我想應該還沒,先不說了,我得先去燒水準備早餐了」
「能不能麻煩妳先幫我隨便弄個早點,我快餓死了」
「你跟夫人一起回的,夫人還能餓著你不成」
「泰玥夫人回程說要去拜訪朋友,當時夜已經深了,但我想著趕緊回來幫忙就沒有在外留宿,也就跟夫人分開走了」
無愧涼道「是喔…,虧你這麼有心」
「宅邸沒有一個男侍者我始終不放心…,對了,最近鎮上除了德雷…、哦不,侯爵夫人的婚事以外還有聽聞誰要結婚嗎?」
「嗯?沒有阿…,怎麼這麼問?」
「也沒什麼,只是昨天經過鬧區的時候在民政登記辦事處看到了瑪蒂小姐」
「啊?瑪蒂小姐?她要結婚啦!?」
「怎麼可能!瑪蒂小姐如果有對象肯定不會到現在都沒有聽聞,我猜應該是替誰去索取登記表吧!」
「誰啊?是誰要結婚哪…,不會是葛瑞絲小姐吧!」
「鎮上如果真有喜訊應該很快就會傳遍了,妳就別亂猜了…,不說了,我先去看看先生起了沒」問心轉身朝另一邊的樓梯去,在拐上樓前「無愧,我的早餐,再麻煩妳了」
無愧翻翻眼球「知道了」語氣那叫一個不耐,直到對方丟下一句「謝謝妳了」,她本來就年輕好看的臉上才多了點女孩該有的笑意。
85.
「夫人送士心去倫敦還沒回來」逍遙遊對突然來訪的瑪蒂說道。
瑪蒂微笑著搖頭「我知道,我不是來找夫人的」
逍遙遊回看瑪蒂,「我是來找你的,琴先生」
管家送上下午茶甜點,又給兩位斟滿茶後提腳離開了後花園。
讓花叢環繞的後院圓桌兩人相對而坐,這怎麼看都像是一個浪漫的午後約會,如果撇除他們談話內容的話。
一個信封袋被推到了他的眼前,逍遙遊抬眼看瑪蒂「瑪蒂小姐,這是?」
「或許裡面的內容先生早知道了,不過我還是想向你確認…」
逍遙遊抽出信封裡的紙張,攤開了摺痕看,他皺起了眉。
「這事…其實琴先生你早就知道了吧」
「我知道我的擅自主張非常無禮,我必須向他道歉,但我…」
逍遙遊打斷了她「所以,這是顥天先生的事,若要質問,我想瑪蒂小姐不應該是向我確認吧?」
那是詳述顥天玄宿個資的兩頁紙,生平與家族關係都標註明確,與他所認知的顥天玄宿相去不遠,逍遙遊不知道瑪蒂是怎麼拿到的。
但顯然那些都不是重點,而是關係列表裡的”婚姻”一列全是空白的。
「我之所以會找琴先生你,是因為我並沒打算說穿顥天先生的謊言」
逍遙遊將紙推回了桌上「我雖早有發現,但這不代表就是顥天先生的謊言,他或許有他的考量,我知道妳與葛瑞絲小姐情同手足,或許也是這層原因讓妳想去挖掘,無論瑪蒂小姐是出於什麼原因,但這似乎都有些過了,至於妳找我確認,我也並不能替顥天先生說明什麼」
「當然,我知道這麼做很糟糕,但我還是做了,我也不怕向先生你坦白。而我之所以找你,還有另外一個原因是…,我想同樣的謊言,琴先生也效法了吧?」瑪蒂的目光落在逍遙遊的左手上,那裡現在沒有他平時總戴的戒指。
「琴先生,你的訂婚戒呢?」
逍遙遊沉下眼睫,他沒有被人說穿的慌張,既已說破,他落落大方「現在不在我身上」
這下換瑪蒂吃驚了,吃驚的是逍遙遊的不以為意「訂婚戒這種東西,我想應該不會借放到其他人身上吧?」
他笑笑,重新抬頭與瑪蒂對視「既然瑪蒂小姐知道了實情,我亦沒有什麼需要辯解的,很抱歉開了這樣拙劣的玩笑,對於欺騙了妳,我很抱歉」
瑪蒂激動得搖晃著腦袋「琴先生,你可知道這對一個女人來說,是多嚴重的欺騙…,我寧可你直面的拒絕我,也…、我真是,顯得自己像個小丑」她放慢了語調,試圖找回理智「好在葛瑞絲並不知道顥天先生的實情,否則我想那會更傷她的自尊,如今同樣的戲齣竟然也落到了我身上……呵呵」
「很抱歉,我既這麼做,並非針對妳,還希望瑪蒂小姐別誤會」
「不是針對我…,我知道,但我想知道,這難道是因為你……、」她咬咬牙又接著說「你不為人知的性取向嗎?」她最後的聲音漂浮,但字音清楚。
逍遙遊盯著瑪蒂,等她的下句。
瑪蒂平穩住情緒「我是一個女人,有著敏感神經的女人。那次球場的意外,我能看出琴先生你對顥天先生的不一樣,或許你當時並沒有自覺,又或許是我多想,但我還是很難不開始注意,直到我確認了你並沒有未婚妻的事實,而我想,沒有什麼比送曲子更赤裸的告白了…,你對顥天先生、是不是…」沒說完的話被打斷「所以,那天擅入我房間的,是妳」
「…是」瑪蒂的語氣完全沒有做了虧心事的震顫,她像是打鐵了心要弄清楚一件事,無論這件事的背後將要付出多大的代價,包括她的人格。
逍遙遊明顯露出不悅的神情,但面對眼前的女人,他似乎無法像對泰玥夫人一樣。
他嘆了口氣「希望往後無論出於什麼好奇,瑪蒂小姐都別再做這種事情,我能既往不究,因為我不在乎向妳坦白」他聳肩繼續道「起初配戴戒指只為省去不必要的來往,我雖答應泰玥夫人做士心的琴師,卻也不打算長留,我也確實不好社交,這與瑪蒂小姐質疑的動機相去甚遠」
「那麼…,琴先生並非?」
「或許再過幾年到了一定歲數,我也會與某個女人結婚成家…」他的視線越過瑪蒂,底端是綠草藍天。
「但我遇見了他…」他像與好友談論心事那樣娓娓道來「如果不是他,我想我永遠不會明白自己的喜歡,我想這與性別無關」
「是的,我確實喜歡他」
瑪蒂稟住了呼吸,她不敢置信逍遙遊絲毫沒有迴避就這麼大方承認了,她甚至連逼問的台詞都沒有用上。
「你…、你」她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逍遙遊將茶杯往前遞了遞,示意瑪蒂喝口茶緩緩「不過也僅止於我個人的情感,與顥天玄宿無關」
「而這份喜歡,也到此為止了」他從座椅上站了起來。
瑪蒂不解得找回聲音「你…,是什麼意思?」
「若我的原因對他造成了什麼不好的影響,我想這是我無法饒恕自己的,士心也已經上了公學,我…」
瑪蒂下意識脫口「你要離開?」
逍遙遊不置可否,這代表了默認。
她激動得抓著桌緣「琴先生,你沒有必要離開,他…、顥天先生還不知道,也沒有其他人知道,先生大可以…」
「妳不就知道了?」
她頓時失了話語。
「我想以他的聰明,應該也能猜到…」那個戒指的隱喻。
「那顥天先生他…!」
「放心,這不影響我的決定」
瑪蒂的腦袋很亂,她甚至都不曉得自己到底該站在哪方、展現何種情緒,她最後只是難過的說「若我沒向你證實,先生也早就決定了嗎?」
她仰頭看去是對方逆光的輕柔微笑「瑪蒂,我沒有妳想得有自信」
這是瑪蒂見過最讓她難過的笑容了。
她也站了起來「你要回倫敦嗎?」
逍遙遊側過身又搖了搖頭「那裡並不欠缺琴師」
「那你…、」
「國家會需要我」
瑪蒂打翻了茶杯。
86.
「什麼!?」
「夫人似乎總要讓我再複述一遍」
泰玥張大了眼睛,連嘴都是開的「你…、你你,你要參軍?」
「我已經遞交了志願申請」
她是差點兩眼一翻昏過去,「不是…,你,你沒事突然就要去參軍?你是沒事做了嗎?為什麼要…」
「士心的琴藝學了七成,況且他已經去了學院,音樂方面已經不勞我指導了」
「那也不代表你非得要離開不可,我也不介意你繼續…」
「當初我是答應夫人在士心進入學院之前做他的琴師,現在不需要琴師了,我離開也是合理」
「可…、可是,就算這樣,你也沒必要加入軍隊吧?這種時候參與進歐洲戰爭有什麼意義?不過徒增死傷而已,逍遙遊,一個聰明人是絕不會笨到將無限美好的未來葬送在毫無意義的槍林彈雨下的」
逍遙遊挑眉「夫人這麼說,我們在馬恩河戰役犧牲的十幾萬年輕生命也是沒有意義的?」
泰玥知道她說錯了話,大家都知道正因為這些人的犧牲,英法聯軍最終守住了巴黎。
「我不是這個意思…,是現在西線戰況膠著,你去了也無法改變現在的局勢,你還有大好的前途,何必要…」
「伊恩也參軍了」
逍遙遊侃侃道「遞交志願單的時候,我遇到了伊恩」
「伊恩那小子怎麼也…」
「不只伊恩,那些方成年、懷揣著為自由而戰、富有理想的年輕人…,我想這些孩子的前途不會比我黯淡,我們國家未來的主人公正走在我們前頭、他們身先士卒,正因如此,我更加確信我遞交的不單單只是一張志願單,是永恆延續的意志」
話到這,泰玥知道自己說再多都無意義,她嘆氣問了句「什麼時候走?」
「週日做完禮拜就走」
「…你不是不信教?」
逍遙遊自嘲的說「但軍人需要信仰」
87.
顥天玄宿的手僵在了那。
他捏著戒環的手指頓住,太陽穿透寶石,將藍色零散在空中。
戒指的主人伸過了手,從顥天玄宿的手中接過了它「很抱歉往後無法繼續教蒼蒼彈琴了」
被接過戒指的手還在半空怔愣,手的主人驚覺失態收回了手,背到了身後,他想表現如常,可他終究緩緩吐出了疑問句「怎麼會…?」這是身為朋友最真實的反應,還是別有其他,不曉得。
「是我個人的想望,也是我深思後的決定」
玄宿搖著頭,「不…、這不該是你走的路」他的眉頭都難得擰出了皺褶。
「那麼先生認為我該走什麼路?」
「我或許沒有資格論斷你的人生…,但、」他轉向逍遙遊,他的身後是盛開的花牆,把他襯得那麼好看,卻同他的表情成反比。
「你的成就不該立於戰場」
「所以我該寫一部鼓舞士氣、宣揚民族正義的交響曲,好讓樂手在戰前演奏一遍,讓每個即將赴死的戰士聽最後一遍。或在歐洲大陸正值烽火連天的當下,安靜的在國家劇院廳為首相彈奏《天鵝湖》?」
「不…、就算不做這些…、」玄宿很認真的看著眼前的藍眼睛,那是一雙與他母親相似的藍眼睛「你的才華所賦予的價值才是你本身的成就」
逍遙遊有些愣住,他從未在他人口中聽過如此不一樣的說詞,泰玥勸他的說詞不過”何必?”,瑪蒂不過”可惜”,而沒有人像顥天玄宿這般賦予他明確答案。
他是真的沒有看錯人。
他笑了「很高興聽到你對我有這樣的評價,我想這也算是一種成就」
「你知道,我不是恭維」
逍遙遊點頭「我知道…、」
「但你把我想得偉大了,我本就沒想成為什麼戰爭英雄,也對那種榮耀嗤之以鼻,我之所以做此決定只是出於自己的堅持,既然我無法什麼都不做、無法對這場戰爭視若無睹,而我也想這麼做,也認為我應該這麼做,所以我去做…、」他又笑笑「你知道,我向來叛逆」
「只因為該做,所以去做嗎…?」不問代價、不管失去、不計後果,只因在這個亂世下,他無法做到兩袖清風嗎?
顥天玄宿咀嚼著對方話裡的意思,他從來都是個思緒清明的人,在權衡利弊之間他永遠選擇維持平衡,就像如果今天他沒有因為心疾免去軍務,他必須上前線,那他會擔起這份義務、會盡忠職守、同樣會為勝負操心、會不忍戰場殘酷、會為死去的同胞念禱文、會渴望結束一切苦難。
但在這之中,他不會去想”該與不該”,他會是一個沒有明確信念的軍官,他知道他們要打勝仗,卻不知道這仗背後的意義為何。
逍遙遊不一樣,與他徹頭徹尾的不一樣,因為他有更宏大的理想,是他還看不到的、遙如天邊雲彩的理想。
這樣一個人,確實不應該侷限在琴師這層身分上…
顥天玄宿笑了,好溫柔那種,眼神從不解轉為豁然「我知道了…」他點著頭,像是終於懂了「你真的是隻叛逆的花豹」
逍遙遊也笑了,一個人生莫若尋一知己的笑容。
88.
畫被包裹得很好,白布層層疊疊讓人看不清內容。它經由問心交到管家手上,再由管家放置到他被女僕整理得一絲不苟的床上。
同畫一起擺放的,還有被熨燙過的他的外套。
他摸摸身上的口袋,從裡面掏出了戒指。
三件物什,一樣沒少,全讓顥天玄宿送了回來。
這是當然的吧,難道他還指望對方會留下他的東西以茲紀念嗎?
逍遙遊自嘲的笑笑,將畫放到書桌的一角,再將外套掛起,最後打開了來時提的手提箱。
89.
「若琴先生有幸遇上我丈夫,麻煩你向他說一聲我很好…,我會等他回來完成我們的婚禮,也請他務必堅持住」侯爵夫人握著逍遙遊的手懇求的說著。
「我會的,夫人」
「謝謝你,你真是非常勇敢的好人」她向前一步輕輕擁抱了對方。
禮拜堂的鐘響了,還在門外逗留的快步走進了大堂,這是逍遙遊第一次上教堂做禮拜,也許也是最後一次。
他的身邊划過一個白色身影,他盯著台階的腦袋揚起,看到顥天玄宿回頭朝他微笑。
他快步跟了上去。
「今天我們講《雅各書約》2:26」牧師站上講台,戴上他的眼鏡,同時底下的信徒開始翻手中的聖經,將之翻至正確的書頁。
而此刻的逍遙遊覺得他就像從沒認真聽過課的孩子在翻著手中厚如字典的書籍。
在他還在研究章節標註的時候,一本已經翻至正確書頁的聖經遞到了他面前,捏著書本角落的手的主人他不會認不出來。
他手中的聖經被抽走,手裡被塞了已經翻好頁的本。
「謝謝」他小聲的說。
顥天玄宿笑而不語。
牧師講完了今天的章節,樂師背對眾人彈起風琴,雖沒有逍遙遊彈得那般動聽,卻也平穩。
聖歌開始自眾人口中詠謳而出,大堂迴盪著整齊的歌聲,想當然爾,逍遙遊是不會唱的,他連歌詞都不知道。
但他會用耳朵記住身邊人的聲音、用眼睛刻牢此刻他專注歌唱的容顏。
直到風琴的震盪停止,在牧師的帶領下,他做了禮拜的最後一次禱告,卻是他唯一一次禱告。
在他閉上眼睛前,他聽到顥天玄宿微小的聲音,他說「just peace」。
只是世界與他,不知道是指哪一個。
90.
下了一場暴雨。
落地窗上的雨像一潑潑翻倒的原料,將玻璃塗上厚厚一層朦朧,再也看不清占星露臺的輪廓,也看不見明月。
轟隆幾聲由遠而近的巨響,雷聲穿透耳膜直擊床上人的心臟。
夜不成寐。
顥天玄宿睜開雙眼,微微偏過腦袋,將目光停留在被雨沖刷得模糊的窗案,黯淡得沒有一絲色彩。
大雨的來臨象徵即將步入秋季,起夜時總會發涼,他撥開了被褥,赤腳踩上地板,他的腳趾感受到木頭的冷涼,寒氣讓他徹底醒了腦袋。
他拖著睡衣佇立落地窗前,似乎想從這一片模糊中看到外頭哪怕一點清晰影子,可無情雨水終究徒勞。
摸黑著走向書桌一側,上面有一直擺放的永動儀、一些圖紙、幾本書、攜帶式望遠鏡,還有一個已經雕刻完成的木蜻蜓,這是他要給蒼蒼的禮物。
他拾起蜻蜓在手中把玩,他曾在紀載東方誌的書上看到蜻蜓象徵著堅忍與清廉,同時也代表希望,他想將之贈與蒼蒼也是這個原因。
書桌不起眼處還擺放幾塊小型原木,那是他想著閒來無事做點工藝品用的,但目前除了這只蜻蜓,他沒有更多的作品,也許是因為他還沒有想好題材。
在將蜻蜓放回原位的同時,轟雷巨響彷如在耳,將他的窗一下炸得明亮。
他看見了那天教蒼蒼閱譜時所使用的手札,上面有蒼蒼有模有樣畫出的五線譜及符號,在手札的頁面上零散著。
他又看了看一邊的原木及雕刻刀,視線又掃回手札上,最後他拾起了原木與刻刀,用手丈量著木塊的大小,他想,他有了下一個作品的雛型。
雨夜的這天,顥天宅邸的某個房間亮起了燈火,有一個人披著睡衣坐在書桌前,用刻刀一刀刀刻著不曉得屬於誰的禮物。
而另一幢宅子與之相對的房間內,又是誰同樣夜不成寐。
91.
許是滂沱雨聲的緣故,他實在難以成眠。
但究竟是不是離開前一夜撫慰自己的藉口,他心知肚明。
逍遙遊看了看床頭櫃放置的懷錶,才剛過一點,離黎明還有四個小時,如此看來他必須做些什麼以消磨這段時間。
他將手提箱攤到床上打開,像在做最後的確認,裡面整整齊齊放著他的用品,與來時沒有任何區別。
他從裡面挑出一本書後重新闔上,手提箱又被放回到櫃子的角落,等待明天的啟程。
點燈的時候,白布反射火光讓室內顯得更為明亮,是書桌上的那幅畫。
逍遙遊才意識到這是唯一一件與來時不一樣的東西。
他走到桌前,拾起靠著牆沿的畫,他每往床沿走一步,畫上包裹的白布就在他的手裡少掉幾層,布匹從桌前地板綿延到他的床前,直到最後一層被完全繞開,尾段跌落在地上,他盯著這幅畫,雙手震顫。
這是他畫的顥天玄宿。
畫中人趴臥著朝他直視,彷如真在眼前,絨布沙發的紅襯得他的膚色鮮白,搭在把手上的手順著側面輪廓與山稜勾繪,線條最終停留在他微翹的腳尖。
他的神情柔軟慵懶,像是隨時就要睡下,一抹藍在他的指間耀輝著光,點綴了整個暖色系。
這幅不該出現在這的畫如今在他的手上,他思考著畫的主人對調彼此作品的意思,但他沒敢再想下去。
他已經沒有回頭路,而他也不能夠回頭。
逍遙遊盯著畫中人眼睛,身子緩慢坐到了床沿,他只是不停盯著,不覺時間流逝。
最後,男人修長的指尖有些怯懦又有些貪戀得撫上畫中人的臉面。
那是他在畫室一夜始終沒敢也沒能做的。
92.
幾乎每個人都來送行,瑪蒂、葛瑞絲、侯爵夫人,甚至是伊恩的母親威廉斯夫人,但始終沒有見到顥天玄宿。
「若先生能見到伊恩,請幫我多照看這個孩子,這孩子實在是…、唉」威廉斯夫人說著幾乎泫然欲泣,也是,自己好不容易盼到成年的孩子竟然就這麼血氣方剛跑去參軍,任是父母都會感到力不從心。
「您放心,我肯定會的」
其他人一一向其辭行,雖然與眾人道別是一種基本禮貌,逍遙遊還是覺得怪不自在,來的時候他是一個人,走的時候理應毫無負擔。
可人與人之間終究不是道簡單的數學題。
最後與他道別的是瑪蒂,她從口袋掏出一個很小的木盒子,上面用緞帶打了結,看不出裡面是什麼。
她將之遞到逍遙遊手上「我沒能贈與先生什麼,這是我的一點心意,希望你能收下」
逍遙遊用疑惑的眼神看向瑪蒂,是在同她詢問內容物。
瑪蒂微笑著按上逍遙遊的手,「我希望先生離開之後再打開…,你知道的,女孩子總是會害羞的」說著,還真有大女孩嬌羞的表情漾在她的臉上。
逍遙遊不置可否收下了「謝謝」
然後他們擁抱,像每對友人一樣。
「奇怪,顥天先生怎麼沒來」葛瑞絲說著,泰玥看了看管家,管家搖頭表示沒有見到顥天先生,「或許什麼事耽誤了吧」泰玥說道。
管家走近泰玥身邊「容我提醒時間,以免誤了火車」
泰玥點點頭看向逍遙遊,他與瑪蒂分開,逍遙遊最後一次執起她的手親吻,然後在踏進車廂前,朝另一幢白色建築望了一眼。
車門關上,引擎催著燃油在筆直的康莊大道上駛出一串黑煙。
93.
隨行男僕將兩個皮卡行李放到逍遙遊腳邊,欠了欠身回到車上等待女主人的歸來。
逍遙遊看著車站入口,許多年輕人正往裡面趕,一看就知道是要去打仗的,不久前他才在這送走法蘭茲,現在倒換他成了那個遠行者。
泰玥跟著他進了車站,一路上她難得沒有言語,這很不像她,直到剪票口擋住了步伐「到這,夫人不必與我一同進去」
泰玥這才抬心事重重的腦袋,前面正是等待下一個旅客的剪票員。
她看著逍遙遊,忽然擰起了眉搖著頭,眼前這個人不僅不招她喜歡,她自己也並不怎麼招對方待見,不僅總與自己對著來,話也尖酸刻薄,對她絲毫沒有紳士該有的禮貌,偶爾甚至可以說是無禮,除了對士心是真的上心、才華也確實出眾以外,似乎沒有一點討喜的地方,若說他們是親戚關係,還不如說他們更像是仇人。
但人的情感很奇妙,偏偏這種時候,她又一點兒也不希望對方離開,這個離開對她來說已經意味著死亡,而她希望逍遙遊活著。
她深吸一口氣又重重呼出,很多想說的話最後換成一句無關緊要的,「我會將東西交給士心的」
那是一套他挑選的曲譜,也是他認為以現在士心的功底與天資肯定能自行學會的曲子。
「麻煩妳了」
泰玥不再言語,而是輕輕擁住了他「take care」
逍遙遊愣了半秒有餘「I will」
這個擁抱很快,分開的時候還略顯尷尬,逍遙遊拾起皮箱朝站台走去,剪票員見多了分別的戲碼,還以為他們是一對兒,邊剪著票邊說「小夥,可別讓你的愛人好等」
逍遙遊皺著眉說「那我想我也不會再回來了」如果有這樣的另一伴。
泰玥離的不遠,可是聽得清楚「你這…!」罵人的話還含在嘴哩,逍遙遊夾著票的兩指高舉著,用最後的背影向她道別。
她把話嚥了下去,換以一抹無奈的微笑,轉身離去。
94.
站台幾乎全是提著行囊的年輕人,有的穿著軍裝有的穿著最好的襯料西裝,各個精神抖擻,巴不得趕緊上戰場殺幾個的德國佬體現他們驍勇的決心。
他們會湊到一起攀談,問你是從哪來的、什麼職業、怎麼會想要當一名士兵。會從家庭聊到過去的學校生活,再向旁人炫耀自己的愛人怎麼漂亮怎麼完美。
年輕真好。
他避開了一群群的人朝他的月台走去,直到他的臂膀被人用力拽了一下,他見到了他最想見到的那張臉龐。
那人微喘著氣,在終於尋到他的時候露出了安然的表情,可能因為奔跑或急躁,他的額上出了層密汗,臉色比平時更為紅潤,連帶的唇色都鮮豔了一點。
他盯著顥天玄宿,一時半會說不出話。
「還好…、還來得及」此刻眼前人嘴唇的開闔與吐出的氣息於他都如慢動作播放,他的大腦還沒恢復運作。
那人緩了緩氣「抱歉,因為一些原因,我只能來此送你」
「這個…」他將一個方盒放到逍遙遊手上,大小與瑪蒂贈與他的木盒差不多,可能再大一點「我始終無法回贈與你的曲子匹配的贈禮,那幅肖像畫…、」玄宿頓了頓,他畫的肖像畫本是當作曲子的回禮,可最後沒有交到逍遙遊手上,取而代之的是逍遙遊自己畫的他「我想留著,所以…」他笑了一下「又沒能很好的給予回禮」
對方終於找回了聲音「對於伯爵的任性,我已經不感意外」
玄宿不以為意的笑,承認了自己的任性「這個,我希望它能陪伴你,無論接下來是什麼日子」
逍遙遊看著盒子,感受手上的重量,「因為這個,所以來遲嗎?」
他點著頭「有些倉卒,仍是不夠精美,希望你別介意」
逍遙遊想立刻打開一探究竟,但他知道他們時間不多了「不會,這是你的心意」然後他說「謝謝」
風颳進兩人之間,火車進站了。
家人在最後一刻耳提面命,固執老父親與孩子在這一刻達成了和解,兄弟相互擁抱,說上最後一句”good luck”,情人間相互擁吻,依依不捨濕了眼眶。
此刻的月台是一百齣人生戲劇,交雜著各色人的悲歡離合。
「我得走了」
「嗯」
一時之間,千言萬語,卻靜默如林,他們只是看著彼此,任憑時間流逝。
忽然逍遙遊想到了什麼「對了,這個」他掏出瑪蒂給他的那個小木盒「請你幫我還給瑪蒂」
玄宿接了過來表示不解,然後他看到一種很無奈又複雜的表情出現在逍遙遊的臉上「就告訴她,不是我的東西,我不會拿」
「她會懂的」
玄宿不再多問,點頭將盒子收於內袋,權當這是瑪蒂對他未斷的情愫在這一刻徹底被逍遙遊掐滅了。
月台上已經不多人了,他真的得走了,在即將步上車廂台階前,「逍遙遊!」
他回身,他被抱住了,很短很短,卻很用力。
那個人在他耳邊說「活著」。
火車動了,門邊都是揮舞著帽子與所有人做最後道別的年輕小夥,逍遙遊坐在車廂內,始終不敢從玻璃窗看一眼那個男人目送的臉。
他怕自己後悔。
95.
他食言了三個人。
——『你應該不會笨到去參加自願兵吧?』
『除非你們把我們所有軍艦都擊沉了』
——『請琴老師替蒼蒼照顧好爹地』
——『伯爵連週末都不吝給我工作』
『蒼蒼很喜歡你的鋼琴課,我也不願他因此放棄喜歡的東西』
三個他所重視的人。
列車上清一色都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人,他的旁邊坐著一個小眼睛的棕髮男人,年紀比他還大許多,一上車就窩好了位置摘下扁帽蓋在面上倒頭就睡,一副生人勿近不願與人交談的模樣。
他的對面坐著兩個年輕人,他們興奮得交換著彼此的資訊,好在這漫漫長路有個解悶對象。
他們聊了一陣也注意到了他,金髮的帥小夥先向他伸出手「嗨!我是漢克,漢克.休斯頓」
他也友好的與之相握並報上名姓,另一名紅髮青年也伸出了手「查爾斯,查爾斯.赫伯溫」
「你好」
「先生看著不像本地人」
「我確實不是」
「是返鄉嗎?」
逍遙遊輕笑著搖頭「我想我們的目的地是一樣的」
「先生也是志願軍嗎?」
「是的」
兩青年好似找到了另一個同好,在晃蕩的列車上談起自己是如何看不慣德奧的侵略、自己身邊的朋友是否也上了戰場、父親是如何對自己的奉獻精神引以為傲,
同時也問起了逍遙遊是怎麼踏上的此程。
「戰場上的生死存亡,或許能讓人真正的遺忘某些不該殘留的念想」這是逍遙遊的回答。
兩青年雖早看出逍遙遊與他們不是一類人,是一眼就能辨出有修養並飽讀詩書的貴族子弟,但對這份答案仍有些措手不及。
這可能是他們聽過最有詩意的回答了。
漢克似乎聽懂了些什麼,「先生有喜歡的人吧?」
逍遙遊淡笑不語。
查爾斯這才跟著領悟「是不能夠喜歡上的對象吧…?莫非是有夫之婦?」查爾斯性格簡單,很容易把心裡所想就給說出來了,完全不經腦子的。
漢克斜了他一眼,查爾斯自知說錯話,「對不起阿先生,我不自覺就…」
逍遙遊擺擺手「確實是不能踰矩的對象」
「是什麼樣的小姐阿?先生能說說看嗎?」
「是阿!我也想聽,能說說你們的故事嗎?」
兩青年彷彿真來了勁,圓睜著眼睛興致勃勃的模樣,逍遙遊平時可完全沒有與人坦白自身事務的癖好,相反,他是最善於隱藏的人。
可也不知怎麼的,或許是不忍拒絕這兩個富有生命力的青年,或許是出於軍旅同胞之間才有的特殊情誼,又或者是藉由最後一次回憶,他將徹底與之告別,於是他竟這麼向兩個初見面的青年講述這將近四個月的往事。
「他…、她有一雙漂亮的眼睛,紫色的,像木槿花…」
他用平淡的口吻回溯著他們的相遇、相知、相惜,卻沒有相愛。
青年們聽得恍惚,彷彿四個月的歲月真如電影一幀幀在腦海上演,逍遙遊最後說「所以我現在在這裡」
查爾斯不解的問道「為什麼?我想她肯定也對你有感覺,為什麼要選擇離開呢?」
逍遙遊笑得柔和「因為我不能」
查爾斯更困惑了「兩情相悅的話怎麼就不能了?」
逍遙遊微笑不再言語,而是將目光轉投不停變換的窗外景色。
漢克是聰明人,他知道逍遙遊是不會再多說了,因為那個答案,只有他自己知道。
長路漫漫,兩年輕小夥敵不過睏倦闔上了眼,本來嘈雜的車廂也開始充斥著平穩的呼吸聲。
他將盒子取出放置腿上,輕聲的將之打開。
裡面是一個手工雕刻的、並不完美的、卻別出心裁的迷你齊特琴。
上面的弦只有五根,看得出製作它的人光把這五條弦攢上就得耗多大的力氣與工時。
琴身沒有任何花樣,但被打磨得毫不扎手,是可以隨身攜帶把玩的小逸品。
若非礙於此刻不便,他肯定會馬上撥弄幾下,以聆聽它的聲音。
他拾起這個迷你琴在兩手之間把玩,在看到琴身被很細微得刻上自己的名字縮寫時,他臉上泛起的笑容不知道是欣喜還是遺憾。
tbc.
對於情人節發出這種垃圾東西我表示我就爛
逍遙顥天
千里姻緣一線牽
成親之日在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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