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ine china-9-10》Hauz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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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行李箱輕得幾乎只有箱子本身的重量,逍遙遊拿在手裡都覺得空虛。

這就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男人攜帶的全部了。

或許人一到了老年,對年輕時的執著變得坦然,那些稀哩拉雜的東西也不再執著擁有,活得只剩純粹。一卡皮箱,兩套衣服,一頂帽子,一根菸斗,一本書,一枝筆就是他的全部了。

不知道當自己到了同樣年紀,是否也是同樣狀態。

他提著法蘭茲的行李箱,火車差十分鐘就到站了,同行的還有法蘭茲的那位奧地利外交官朋友。

英國與德國開戰了,所有敵對的駐英使官與同胞都必須撤離這片土地,身為法蘭茲的老友他不會不送這一行,畢竟還有沒有下一次會面都是未知。

「畫展的事就交給你與夫人打理了,沒能待到展期結束真遺憾,也謝謝你願意幫這個忙」

「沒有的事,碧先生的事也是我的事」

他拍了拍逍遙遊的肩「回國之後是不能再通信了,你小子照顧好自己」

「”我小子”會的,代我向夫人問好」

「唉、她肯定要向我嘮叨你了…,但願戰爭不會持續太久,也但願我還能參加到你的婚禮……、」

爵士忽然想到了什麼「你應該不會笨到去參加自願兵吧?」

他笑笑「除非你們把我們所有軍艦都擊沉了」

法蘭茲笑了,這是一個黑色幽默。

所有人都知道英國以海軍稱霸世界,德國則依賴陸軍,在海戰上德國絕對不是英國皇家海軍的對手,德國也不會笨到跟英國玩海戰,所以讓德軍把英國軍艦都擊沉就是無稽之談,意思等同”不可能”。

「那麼顥天先生是要上戰場的吧,他可是伯爵」

「因為身體的緣故,他被允許可以不出任指揮」

法蘭茲面露喜色「哦!那真是太好了,這樣他就不用上前線啦!」

逍遙遊表情奇怪的看著爵士「您的喜悅之情就像伯爵是您的兒子似的」

「還真別說,他的年紀還真能做我兒子…、哦!你若想,也能喊我一聲爹的」這下換逍遙遊笑了。

「可惜不能與顥天先生多相處,也不知道還有沒有下次…,他是個很有內涵的人,真的,我挺喜歡他的」

「以我了解,你們並不相熟吧?」怎麼就能知道他有不有內涵了?

「朋友阿,活到一個歲數、」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一個人的軀殼裝著什麼樣的靈魂都能看出來的」

逍遙遊愣了兩秒恍然「這就是老人的智慧嗎?」

「什麼老人,中年而已!」

火車進站了,一旁與同來送行的友人道別的奧國使官向法蘭茲招了招手,法蘭茲點點頭,接過逍遙遊手中的行李「朋友,我走了,如果你在戰爭期間閃婚了,我會原諒你的」

逍遙遊用力拍了下對方的背「那真是謝謝您的寬容了」

人潮慢慢湧進車廂,法蘭茲走在最後頭,在即將踏上車廂前,他轉向逍遙遊說「我還有個禮物送你」

「…嗯?」

爵士踏上車廂,車門還沒關上,因為當時還是手動拉門。

他在站務把門拉上前說「畫會告訴你的!」

『匡噹』門被關上了。


67.


裁縫師正用皮尺給蒼蒼量身版,每量一處就在小本子上記下,一邊的顥天玄宿客氣道「蒼蒼還在長個子,先生倒不必如此精確…」

老裁縫直起了身「這是我的工作,請允許我吹毛求疵的脾性、也請您讓我對得起自己的專業」

玄宿做了一個也罷的手勢,坐回了沙發上。

在他手上的書翻過了第七頁後,裁縫終於結束了他的工程,「算上修改時間,夏季衣服一周內可以給您,但冬季套裝會需要…」

「依您的時間安排就行,不急」

「好的,我仍會盡快完成的」

問心送走了裁縫師,蒼蒼蹦到爹地身邊「爹,怎麼突然要給我做衣服阿?」

玄宿放下書本,拍著身邊的位置「蒼蒼,坐」

他坐上沙發,歪著腦袋看著他的爹地,等待下一步指示。

「蒼蒼喜歡學習嗎?」

蒼蒼點著腦袋「喜歡阿」

「喜歡跟士心一起學習嗎?」

仍是點著腦袋「當然阿」

「喜歡跟很多人一起學習嗎?」

蒼蒼疑惑了一下,但還是點著腦袋「喜歡」

「那麼蒼蒼願意為了這些喜歡,到外面去學習嗎?」

點著的腦袋變得緩慢直到停了下來,他已經聽懂了「爹地是要…、送我去上學嗎?」

「嗯」

蒼蒼懂他的爹地,他知道不會只是去就近的學校上課這麼簡單「是…、寄宿學校嗎…?」

「嗯」

蒼蒼心裡一震,這意味著他不能再賴著爹地當個孩子,他必須踏出舒適圈、他必須長大。

他知道這天遲早要來,但他並沒有準備好。

為了不讓爹地擔心,他仍佯裝鎮定,甚至都有大人的那點坦然氣勢了「好啊!我早就想去看看學校是什麼樣子的,不知道那邊的老師會比傑拉爾先生無趣還是有趣……、對了!我還要交很多很多朋友,學校也有大草坪的吧!這樣就夠人一起打板球了!蒼蒼一直想玩玩看呢…、」

蒼蒼滔滔不絕得說著,模樣興奮極了,但玄宿卻一點兒也感受不到他的喜悅之情。

「蒼蒼…」

蒼蒼一把抱住了他的爹地,兩隻手牢牢圈著他的脖頸,腦袋埋進玄宿看不到的肩窩,帶有鼻音的「爹地,謝謝你」飄進玄宿耳裡。

愣住的是玄宿,他的手在空中停頓,最後平穩下落到蒼蒼的背上。

「是爹該謝謝你」

蒼蒼沒有撒潑、沒有反抗、沒有哭泣,對未知世界的恐懼沒有將他擊垮,反倒是他這個爹被蒼蒼安慰了一把,即便蒼蒼抱著他的身子有些抖。

他何嘗不知道蒼蒼是為了讓他安心呢?但他必須狠下心,孩子必須長大。

這一刻,他也真的長大了。


68.


泰玥放下早報「你看到了嗎?比利時已經淪陷了!」

「這才幾週…、四週?不、才三週!三週德軍就拿下比利時了!」

坐她對面的人喝著咖啡「夫人認為比利時應該撐多久?一個月、兩個月?」

「我知道德軍的強大,但那兒不是有堅不可摧的城牆及堡壘嗎!淪陷的速度竟然這麼快…,比利時未免太不堪一擊了」

逍遙遊放下咖啡「比利時已經撐得夠久了,比我軍預計得還久,他們盡力了」

泰玥很是不滿「你這麼說是德軍攻佔法國也只是時間的問題嗎?我知道法蘭茲爵士是你的朋友,他是個德國人,但你也不該這麼漲敵軍威風」

「如果夫人有聽聞閃電戰的話就不會如此大驚小怪了,還會為比利時成功拖延住德軍進攻的腳步而感謝他們」

「閃電戰?哈!德國佬以為攻佔法國只要兩個月嗎?是不把我們大英放在眼裡了?」

「六週」

「如果比利時沒有拖住德軍,我想六週內他們是可以拿下法國」

泰玥罵道「胡說!這怎麼可能!」

逍遙遊難得有閒心向泰玥分析「以目前所見,德軍為避免東西兩線同時作戰而分散兵力,想運用閃電戰迅速拿下西線再回頭打俄國,但這個計畫必須取道比利時、繞行包抄法國,也因此我們才參與進的戰爭,夫人應該不會忘了吧?」

「如果比利時在一週內就淪陷了——相信我,以德軍的火力並非無稽之談,那麼法國將連總動員令都還沒完成就面臨大批德軍入境,到時法國只會潰不成軍,就算有我軍的援助,我方遠征軍的派遣需要海上航行的時間,這麼短的時間我們如何能集結軍隊、再將我軍運送到法國領土?」

泰玥這才思索著緩慢點下了頭,「但只要讓我軍與法軍順利集結,德軍就只能停滯不前了,是吧?」

「是停滯不前」

但也只能停滯。

泰玥一下放鬆了心情,彷彿逍遙遊的推測就等同確定戰況一樣「那麼我想三個月,再三個月就可以結束這場荒謬的戰爭了」

逍遙遊呵了一聲,重新拿起咖啡不再交談。

再三個月,木槿花也開了吧。


69.


女管家拉開門時有些愣,「伯爵,下午好」她欠了欠身「我這就去請小姐」

顥天玄宿點點頭,身後問心捧著個盒子進來。


女管家將小點心擺放好、給茶杯斟上熱茶,最後將會客廳的門給帶上,連同生氣一併帶走,一時之間相顧無言。

顥天玄宿掀開桌上擺放著的木製禮盒,裡面躺著被碎樟木包裹住的三個罐子,每一罐都刻有”潘海利根”的字樣,「冒然來訪很抱歉,這是我讓調香師選的幾種能舒緩神經的香氛,希望能對妳的頭疼有幫助」

葛瑞絲臉上的吃驚不是假的,除此之外還有困惑,但她還是拿起其中一罐打開上蓋輕輕嗅著,「我很喜歡,謝謝你,顥天先生」

被點名的人似乎真的放下心來露出微笑,「妳能喜歡太好了…,對了」他從外套口袋拿出一個用帕巾包裹的方盒子,「這是我請萊納醫師開的止疼片,還有一些有助睡眠、調劑身體的東方藥引,是我常年服用的藥方,小姐可以放心,服用方式都標註在紙條裡了」

葛瑞絲怔愣著,在玄宿將方盒子遞過來的時候都忘了伸手去接。

「…妳不舒服嗎?」

「不…、沒有」她很快將方盒接了過來「這…、這真是太不好意思了,最近發生了這麼多大事,先生還不忘抽空來關心,真的很謝謝你…」

葛瑞絲是真的感動,如果到了過去肯定還會加上喜悅,是對感情有望的喜悅,可如今她已經沒有所求了。

當然,開始時她是很痛苦的,所以她選擇逃避,她怕再次見到顥天玄宿她會抑制不住這份情緒。

直到突如其來的戰爭讓她意識到她的視野不該只停留在一段失敗的愛戀,有那麼多人赴往戰場奮戰、這麼多人在死去、這麼多家庭在面臨天人永隔,世界有更多值得她關心的事情,那些小情小愛在宏觀的視野下又算得了什麼呢?

她也不該還是沉浸傷痛的小女孩了,所以她想,她應該做一件事。

她向前握住了玄宿的雙手,一改方才的驚愕,平靜的說「顥天先生,我不只要向你道謝,還想向你坦白一些事…」

如果是過去,玄宿肯定會認定葛瑞絲是要告白,但這陣子葛瑞絲的異常他已經不再這麼想了。

他想葛瑞絲肯定是理解了什麼或看到了什麼——例如他的秘密。而他必須知道這份猜想是不是真的,這也是他來訪的原因之一。

他沉默著等待葛瑞絲的審判。

「我知道由一個女人來說很唐突,但先生應該早看出我的心意,是的,我確實很喜歡你」

「葛瑞…、」

「不過!不過…、也就到這裡了」

顥天玄宿的表情變得微妙,不知道是喜還是優,她放開了手繼續道「先生溫柔、帥氣、善解人意,沒有一點身為伯爵的自傲,也沒有想像中的驕矜,當然,最先吸引我的還是先生那脫俗的氣質,開始時我完全被先生你給迷住了,只知道像個小女孩一樣繞著你轉,又聽聞先生對亡妻的深情執念,我更加確定先生就是我想要相處一生的人…、」

玄宿安靜的聽著,他的嘴角沒有被人稱讚後的上揚,眼睛沒有被人告白的逃避,他專注的看著葛瑞絲,彷彿她話語中的主角不是自己,他只是個傾聽者。

「只是當我這麼想,先生卻不見得對我也有同樣意思…、」她站了起來繞過沙發背對顥天玄宿,彷彿有了沙發的阻隔,就可以隔擋她話裡的尷尬。

「那天…、德雷珀夫人的生日會那天,我無意經過康納小橋,看見先生與逍遙遊先生玩得很開心,我當時就想,如果我也在場,我會不會是多餘的那個」

玄宿沒有急著給自己解釋,他仍等著葛瑞絲說完,「開始時我是羞憤,後來是難過,我難過自己竟然愚蠢得沒看出先生對我並沒有那種喜歡,而我仍兀自抱持著希望…、相信你也為此困擾許久吧…」

一條白手帕越過她的左肩遞到她的面前,葛瑞絲抬起了頭,接著聽到顥天玄宿輕柔的「對不起」

「我從來沒想傷害葛瑞絲小姐,但如今看來仍是為我的優柔寡斷所傷,是我拙於處理的逃避導致,很抱歉…、我也為那次拒絕做妳的舞伴道歉」

她轉身面對站在身後的顥天玄宿,這個男人擁有最好看的臉龐、最溫柔的嗓音、最無微不至的體貼,聽!就算被她這麼無理的說穿,他沒有惱羞的離場、沒有心虛的解釋,沒有客套的說詞,他只是平靜的聽她說完,看她將所有情緒揮霍殆盡,然後分割出自己的責任錯誤,最後給與她能使之潰堤的安慰,看!多麼理性的男人啊……

你說這個男人怎麼就不能是她的呢?

她都有點兒忌妒曾經擁有過這個男人的那位妻子了。

「但我仍希望葛瑞絲小姐不會因為我的緣故而放棄追尋幸福,好嗎?」

她晃動著腦袋,交握的雙手已經不住顫抖,即便他的淚水已在眼眶打轉,她仍倔強著抑制自己,她沒有想要哭,但她還是紅了眼眶。

她接過了手帕輕輕擦過眼角「謝謝…、我會的」

「妳會的,葛瑞絲小姐」

她緩了緩自己的情緒,「很抱歉,我並沒有意讓先生尷尬,但若不說出來,我想我永遠難以釋懷…」

一句抱歉,一句謝謝,雙方都如釋重負。

葛瑞絲漾著泛淚的笑「我能向先生討一個擁抱嗎?」

顥天玄宿向前一步擁抱了她。


70.


「已經安排好了?」

泰玥家的後花園雖不及伯爵前院的趣味,仍不失為一個好的散心地。

顥天玄宿點著頭「到時鋼琴課恐怕無法繼續了,不過我仍私心希望先生週末能空出時間給蒼蒼上課,就算只是半個小時」

那人挑挑眉「伯爵連週末都不吝給我工作」

「蒼蒼很喜歡你的鋼琴課,我也不願他因此放棄喜歡的東西」

「蒼蒼有你這位父親著實幸福」

反觀士心,有多少東西又是他真心喜歡的呢?

「是蒼蒼給了我新生才對」

這話在一般人的認知裡是孩子的降生給一個痛失妻子的丈夫莫大的動力,但逍遙遊是知道實情,即便他知道仍順著演下去「這孩子確實是個小太陽,我想這點應該是像他的母親」

「是嗎…」

「我只能以現在認識的你評斷,或許小時候的顥天玄宿也是個小太陽」

玄宿微笑著搖頭「我可沒有那種能天真爛漫的幸運」

一句對兒時輕描淡寫的調侃在逍遙遊聽來卻顯五味雜陳。

那次若不是自己的觀察敏銳,他怎能發現玄宿本是左撇子的事實;若不是他直面說穿,又怎麼能讓對方坦然以對。

他究竟經歷過怎麼樣的童年以至於對所有人都保持著良好距離,看似親近實則從未對外開啟那扇門。

他不是個會過問他人私事的人,於是只得佯裝不特意的試探「也許兒時的嚴厲教育造就了如今優秀的顥天玄宿」

「恭維的話就省了罷」

逍遙遊撇撇嘴「誠實可是我的活招牌」

玄宿想到這人每回與泰玥夫人你來我往的鬥嘴「呵呵…、確實是活招牌」笑著的同時他停下了腳步「那麼…、先生對謊言怎麼看?」

逍遙遊也跟著停住,他盯著顥天玄宿,想從他的微表情揪出一點線索,關於對方口中謊言的線索——「可恥,卻必要」

他成功從玄宿震動的微表情讀出了驚訝。

「必要嗎…」

玄宿低喃著放緩了聲音「若一個無心的謊言傷害了另一個人,謊言仍是必要的嗎?」

就葛瑞絲的事來說確實是無心,但也是他刻意造成的無心傷害了葛瑞絲,這是不爭的事實。

這還只是她認清了”顥天玄宿並不喜歡自己”這個事實而已,而不是知道那個他默認的秘密。

「若非必要,怎會無心」

顥天玄宿愣住了,真的愣住。

「當知道這是一個謊言開始,就不存在什麼無心」

「既然是刻意,又怎會沒有必要?」

逍遙遊緊緊盯著對方,眼神如同舞台上麥克白遭受審判時的燈光,顥天玄宿瞬間有被剝光了衣裳接受罪疚鞭笞的錯覺。

他失語了不知道多久,直到終於通透了逍遙遊的意思「可恥卻必要…」他不禁重複唸道。

身邊的人又響起了話音,「謊言是為隱瞞,是人都會有所隱瞞,就像…、」他歛下眼睫看向對方的左手腕。

玄宿當然知道他要說什麼,他不自覺用右手遮住逍遙遊目光凝聚的手腕「如果我左撇子的事實對貴族這個頭銜沒有危害,我並不介意向所有人坦然,可惜我不是,我是貴族,得對得起這個頭銜、做符合這個身分的事…、就算我再不願意」他說

得堅毅,堅毅得甚至有些顫抖,就像他已經好久沒有說出真心話那樣的顫抖。

這是頭一次,頭一次他看見顥天玄宿築起的那道藩籬在向他拆除。

「這件事我無意隱瞞你,只是久得、習慣得自己都不以為意…」

逍遙遊點點頭「我明白」

「所以…、」他放柔了眼神,審判的光化成羽毛輕拍在對視之人的肩上。

「可恥的並不是謊言傷害了誰,而是它讓人背離真實的自己」

顥天玄宿久久不能言語。


71.


屋內沒有點燈,因為月光足以穿透薄紙把一列列的五線譜照亮。

上頭的每一個音符都是用鋼筆畫上的,每一個注記都來自作者的親筆。

顥天玄宿拿起手稿的第一頁,月光穿過落地窗讓高舉的紙張變得赤裸,他可以看清每個混雜交錯的符號起落……雖然仍是過於龍飛鳳舞,跟他的簽名一樣。

他過去在收藏家的手中看過古斯塔夫‧馬勒、焦阿基諾‧羅西尼,甚至是路德維希‧貝多芬的手稿,與之相較下,手中的手稿已經可以稱得上”十分親民”了。

這就是作曲家的藝術嗎?他不禁莞爾。

他開始讀取上頭的音律,直到連每一個任性的塗改與標記都看懂了,他揚起手在空中模擬著手指在琴鍵敲響的順序,他的耳邊甚至都有了聲音。

非常美的曲子,也比先前更加完整,無可挑剔。他可以確信這份手稿在逍遙遊交到他手上前還經歷了好幾次修改,看那不時出現的修改筆跡就能知道。

這個對自己的作品講求完美的男人可能會在一個音符的升半調還是不升間來回折騰。

『叩叩』房門被敲響了。

他放下手稿拖著睡衣開門,一個小腦袋探了進來「爹地」

玄宿看了一眼掛鐘「怎麼了,蒼蒼」

「我…、我睡不著」

他把門敞開「進來吧」

得到允許的孩子迅速溜進了屋裡,門被重新闔上。

玄宿轉身就看到蒼蒼已經爬到了他的床上,他好笑的說「都這麼大了還要跟爹睡?」

「唔…、我睡不著,爹地給我講故事好嗎?」

「你還三歲嗎?」

「我三歲的時候爹地二十一,現在我十歲爹地二十八,一樣都是差十八,怎麼現在就不能給我講故事了!」

……這孩子的邏輯是他教的嗎?

「想聽什麼?」

看到爹地妥協了,他開心得蹦下了床,在木地板上踩出聲響,『咚咚咚』他正要向爹地的大書櫃前進卻先被書桌上的東西吸引了,小腳丫就頓在那兒。

「爹地,這是什麼!」

蒼蒼當然知道這是曲譜,但他還是忍不住發問。

「曲子的手稿」

蒼蒼眼睛一下放亮了,他當然看過曲譜,但上課時用的都是印製的、有工整排序的、讓初學者便於看懂的。而這樣密密麻麻、塗滿了各種注記的”第一手手稿”蒼蒼從來沒有見過。

他顧不得先徵求爹地的同意,整疊拿了起來翻看,愈翻蒼蒼臉上的表情愈多樣化,先是興奮、好奇,再來是平靜、皺眉,最後小小的臉上五官都擠在了一起「爹地…、這是爹地寫的嗎?我好像…」遇到障礙了。

顥天玄宿忍不住笑「當然不是」

他過去把手稿從蒼蒼手中接過「你爹若這麼有能耐,還需要請琴先生教你彈琴嗎?」

「爹地…、爹地也很厲害阿」蒼蒼抬頭看比他高了好多的玄宿。

「這是琴老師的手稿」

蒼蒼睜大了眼睛哇了一聲「看起來好厲害…」在孩子的世界裡愈是理解不能的東西肯定就愈厲害。

「嗯、真的厲害」

蒼蒼扒拉住玄宿的手「我想聽!我能聽嗎!」

玄宿看了看鐘「你想把無愧阿姨嚇醒嗎?」

「無愧阿姨才沒這麼早睡…」

他摸了下蒼蒼的頭「也不能這麼吵人」

孩子垂下了頭,玄宿看著蒼蒼腦袋瓜小小的髮旋,某個回憶模糊上湧。


『母親,我能進來嗎?』

被輕輕推開的門扉露出門外人的輪廓,是一個孩子,不到五歲的孩子。

他有不屬於孩子的漂亮臉蛋、最無暇的肌膚、最漂亮的眼睛,紫色的。

母親坐在床沿招手讓他進來。

孩子抱著書本到女人身邊,『母親,身體有好一些嗎?』

女人點點頭,晃動的頭髮露出了被遮掩的面龐,如果說真的有從天上來的人,那麼她肯定就是。

而她面前的孩子明顯承繼了這份美貌及氣質。

『來、來這邊』女人拍了拍身邊的床鋪,孩子坐到了母親身邊,她溫柔的說『怎麼啦?我的小玄宿』

被這麼稱呼的孩子顯然有些不好意思,他快五歲了,自認為不小了,但他還是很喜歡母親這麼叫他的。

他翻開了手上的書本『我有些不懂的問題想問您…』然後將書攤開在他小小的膝蓋上。

女人湊近看『這個阿…、』不一會兒,她把書從孩子腿上拿開,也拿開了本來披蓋在她腿上的披巾。

她起身走到窗台邊把兩道鐵閂給扳了起來,推開了那個被父親禁止打開的玻璃窗,風一下從露臺灌了進來。

孩子緊張得喊了一聲『母親?』

女人溫柔的招手『來』

他跑了過去,踏出了房間,奔進了露台,母親將他抱起。

他的母親很久沒有這樣抱他了,因為她總是虛弱而乏力的。或許真的如孩子開始時的慰問句,她的身體是真的好多了。

母親將他放到椅子上,這個高度足以讓他低矮的視線拉拔到與母親持平,他也終於能從這個角度看到大房子外的模樣,要知道若是爺爺看到他蹬得這麼高,肯定會把他揪下來狠訓一頓。

母親摟著他瘦瘦小小的肩說『看,那顆最大最亮的就是指引我們方位的星星,它叫北極星』

孩子順著母親手指的方向,那是他第一個辨別出的恆星。

母親又往下指了指別處『那邊…、有一顆稍北極星暗一點的…,有看到嗎?』

孩子找到後點了點頭,母親彎下身貼著他的臉頰『它叫壁宿二,是仙女星座最亮的恆星』

孩子眨巴著眼睛『仙女…、星座?』

她笑了起來『嗯、是女神安朵美達的星座』

那晚,母親的聲音從壁宿二串連到奎宿八,他看到了”被鍊條拴住的女神”。

希臘神話中,衣索比亞的公主安朵因過於美艷遭海王波塞冬之妻妒忌,其妻子讓海王派出海怪摧毀衣索比亞,安朵公主的父親得知此事只得求助神諭,神諭揭示解救衣索比亞的方法就是將安朵獻給海怪,為此,她被鍊條拴在海岸岩石上,此時宙斯兒子之一的柏修斯經過此地,用他斬下的美杜莎的頭石化了海怪。最後,安朵與柏修斯相愛,女神嫁給了英雄,兩人共建了邁錫尼城,一生相愛相伴至死。

他們死後,宙斯將其升至空中成了秋季星座,柏修斯為英仙座,安朵為仙女座。

這些都是母親告訴他的,當他用還稚嫩的聲音問著『安朵?』女人用世上最好聽的聲音說著世上最浪漫的故事。

孩子看著他的母親,他想,他的母親就是安朵,被這副身軀拴住靈魂的女神。

露臺灌入屋內的風把擱置床上的書給翻了又翻,那是一本星座圖畫書。


此後的每個短暫夜晚成了他與母親的祕會。

母親會給他說很多家庭老師不會教的、書本不會寫的,會教他用天文望遠鏡,會說他最喜歡聽的、關於星星的故事。

他會把故事簡單記錄下來,用他小小的手、用他所學中能取代生澀文字的單詞。

當他反射性使用左手而驚覺不對趕緊改成右手時,母親會握住他的手,用最深邃的藍眼睛說『玄宿,永遠記住,在媽咪面前,你只需是你自己,是我的小玄宿』那是他第一次用左手寫字而沒有被責罵。

他會抱著自製的牛皮小本子,上面有他用小手塗塗改改畫成的自製天體圖,雖然依然十分粗略,但已經很有模有樣了。

『我們小玄宿真的對天文很有興趣呢』母親看著稚嫩的圖畫,滿眼的自豪。

隔天,母親將一本足以進駐文物館的藏書交到了他手上。

書皮已經完全脫落,不需翻閱就可以感受到年代感,邊條用削了皮的樹藤捆住,看得出是散了又捆、捆了又散不知道多少次,書頁更是泛黃,到處都是翻閱無數次的痕跡。

孩子翻著這本厚厚的像字典一樣的書『母親,這是什麼?』裡面沒有一個字他能讀懂,但每一幅插圖都能成功吸引住他。

『這是用拉丁文撰寫的書』

孩子歪了歪頭『是史學老師說的那個…、文藝復興時期用的拉丁文嗎?』

但爺爺給他請的家庭教師沒有教拉丁文的啊?

『嗯』女人摸了摸他的頭『玄宿如果有興趣,媽咪可以教你』

孩子瞪大了眼睛『母親會拉丁文嗎?』

女人搖了搖頭『不會,但為了看懂它,我得讓自己學會』

孩子露出了崇拜的眼神『還沒有人翻譯它嗎?』

『有的』

『玄宿如果想讀譯本,我再讓格維雷給你帶一本』格維雷是他們家的高級男僕。

孩子看著這本充滿陳年舊跡的古書停頓了很久,最後他說『母親,教我拉丁文好嗎?』

母親抱緊了他露出了笑容。

直到幾年後、母親走後,他已經能與譯本對照閱讀的時候,他才理解母親為什麼會留著這本富有年代感的古書並且視為珍寶,因為譯本永遠來自別人的解讀——永遠別從第三人的眼睛看世界,就算只是一行印在宣傳單上的標語。

北極星指引了古往今來的人們,而他的母親指引了他北極星。


他盯著蒼蒼低垂的腦袋瓜,就像當初母親以這個角度看著他。

他沒有讓母親失望,他想他必須夠優秀,優秀得足以做母親的孩子。

他蹲下身摟住蒼蒼,捏著那疊曲譜溫聲說「現在沒辦法彈給你聽,但如果蒼蒼想看懂這個手稿,爹地可以教你」

孩子的眼睛一下『噌』得亮了起來,與當年的自己一樣。

孩子立刻窩進了床被,等待父親的講解。

他微笑著做了今晚最後一次禱告以及今天最有意義的事。

不遠處那本脫落了書皮沒有名字的書正躺在他的紅木抽屜,它是《星際信使》(Sidereus Nuncius)伽利略.伽利萊。


72.


畫展今天就閉幕了,他這個代展人是該出席致謝了。

「很高興碧先生的紀念畫展能順利展出,也多虧了你們這些年輕人」老先生點著頭向逍遙遊致意,他也回以禮貌性的說詞。

有更多的觀展人從展廳出來,他們陸續向前與之攀談,就算只是寒暄個兩句。

鄰近閉幕人潮漸少,在終於送走了最後的客人,展廳人員拉起了紅布條,象徵為期一月的畫展結束。

「逍遙遊先生,我們需要您協助清點作品數量」服務員恭敬說著。

他點點頭,朝展廳走去。

一幅幅畫作被從牆上拿下,再經過專業人員打理裝入木箱,他拿著一列清單對著每幅畫的名字,確認過後用鋼筆做著記號,直到將每一條都打上了勾。

在來回掃視著沒有漏網之魚後,他指著角落一幅被畫布披蓋住的說「那幅是什麼?」

方才並沒有點到這幅,但清單已經勾完了。

服務員這才想起了什麼「哦哦、那幅…、那不是碧先生的畫作」

逍遙遊面帶疑惑,那人持續說道「那是本次出展人史杜克先生的作品」

「法蘭茲的畫怎麼會在這裡」

「是這樣,史杜克先生臨行前交代將這幅畫交給先生您」

他的表情是愈來愈疑惑了,「是嗎…、我知道了」

他將清單收進西服內袋,在所有人都忙著手上事務的時候向畫走去。

『唰啦』畫布被他扯了下來,他的手緊緊捏住布匹。

他愣在了那。

畫上描繪一對男女在星空下仰望流星的畫面。

繁星將夜幕映照成了深藍色,一如他手中的藍寶石,兩道流星不經意的划過天際,白衣女士挽著髮,她的坐姿端莊優雅,沒有人會懷疑她高貴的身分。

她仰起脖頸,在紳士的注目下她的雙目所及都是繁星。

她沒有發現來自身邊灼熱的眼睛。

——『畫會告訴你的!』

——『允許我將此刻永遠珍藏.《Falling star》Franz Von Stuck』

逍遙遊將夾在畫框後的字條抽了出來,將字條來回讀了又讀,他不禁相信人長到了某個歲數真會擁有一雙洞悉萬物的眼睛,而他這位老友還真是煞費苦心。

畫裡的女人即便揉化了稜角,側面依然好看。他不會不知道法蘭茲為什麼畫女人,因為這本就不是一個能夠張揚的秘密。

紳士的眼神明目張膽,若這樣的眼神落到了另一位男士身上,那將會掀起怎樣的驚愕與撻伐。

在來回忙碌的工作人員間,男人靜如雕塑的佇立顯得如此格格不入,而那個男人在笑。

他已經從畫中找到了答案。



《Falling star》Franz Von Stuck




73.


「夫人不在嗎?」

「是的先生,因為擔心沃德侯爵,德雷珀夫人…、哦不,現在該稱呼夫人為沃德侯爵夫人了,夫人她十分焦慮,精神狀況似乎不太好,泰玥夫人去陪她幾天了」泰玥的管家這麼說。

顥天玄宿點點頭,管家又說「請先生到會客廳稍等,我給您上茶」

「不必忙了」他看了看鐘「課也快結束了,我想四處逛逛,不介意吧?」

管家客氣得說「那先生請自便,我就不打擾您了」

他給予管家一個禮貌的微笑。


逍遙遊是在畫室找到人的。

『顥天先生來接蒼蒼,因為提前來了說要四處看看,我就讓伯爵自便了,只是不知道現在先生哪裡去了…』管家這麼對逍遙遊說。

鋼琴課都上完了,來接孩子的爹卻不見了?

在他巡了一遍都沒看到人,並想著在這麼大的房子裡玩捉迷藏可不是件明智的事時,走廊盡頭虛掩的門扉指引了他方向。

推開門,男人專注的側臉讓他本就足夠好看的臉龐又上升了一個檔次。

『叩叩』他敲著早就被他推開的門,專注欣賞畫作的人瞥了他一眼,又將視線挪回畫架上,「你看過這幅畫嗎?逍遙遊」

被點名的人走了過去在他身後駐足,逍遙遊瞧了一眼畫布,他先是定住,接著緩慢搖頭「…沒有」

那是一幅描繪獵人在雪地裡獵兔的畫作,乍看之下是這樣簡單沒錯,只是當獵人不是一個而被描繪成了一群,兔子不再是兔子而是手無寸鐵的人民,雪地裡斑斑點點的殷紅不再象徵獵人的驕傲,而是一排排步兵名為劊子手的屠殺;兔子不再可愛無害,牠代表著和平希望的死亡。

他怎會看不出來,那是他永生都無法忘懷的記憶,1905年的血腥星期日。

「這是碧先生的畫作吧」顥天玄宿的聲音將他從回憶中拉了出來。

他輕頷首「是的…,是他的畫沒錯」碧松影的作品他一眼便能認出,想不到的是竟有這樣一幅他未曾見過的畫。

逍遙遊環顧畫室,雖然這座宅邸本就是碧伯爵的,但伯爵死後由他的表兄弟旭長輝承繼了房子,旭長輝亡故後房子交由他的妻子泰玥皇錦打理,至於爵位一直都是由碧伯爵的孫子士心繼承,爵位也只能是士心繼承。

既然現在房子的主人是泰玥,那他也不會過多的干涉,更何況他本就不願意干涉,所以就也就沒進過這間畫室。

現在看起來,這應該就是碧松影的個人畫室。

大大小小的畫布及畫架被白色的布批覆,畫具也被很好得收落在一旁,幾張板凳、不同樣式的座椅,看得出來是給模特準備的,最後僅剩的只有幾座人體雕像了。

等他環顧一圈後發現身邊的人不知又哪兒去了,他回過身,有一隻眼睛透過畫筆瞄準他的方位。

顥天玄宿一手拿著打直的畫筆,瞇著一隻眼睛,像一個專業的素描家一樣正用手中的鉛筆測量著比例,而他是那個被測量的對象。

逍遙遊有些好笑「莫非顥天閣下還精通繪畫」說著,步伐同時向對方走去。

「別動」

他被喊住了,而他也真的像被發號施令的士兵一樣停在了原地。

施令官持續用那隻畫筆橫擺、直擺,末了又換瞇起另一隻眼睛,「往右邊一點」

士兵臉上都是疑惑,卻還是往右邁出了步伐「先生沒有上前線指揮作戰實在屈才了」

那邊沒理他,繼續道「再右邊一點」

逍遙遊又跨了一小步,那邊似乎終於滿意得放下了畫筆「我上了前線,現在誰來給你做畫」

被指名的人愣了愣,差點就要提步脫離那個光圈,「別動」顥天玄宿先出聲阻止了。

看這位”士兵”很好的恪守本分留待原地後,指揮官開始擺放他的工具,他邊調整畫架邊說「碧先生介意嗎?」

「…你現在問得是不是有點晚了」

顥天玄宿削著手中的鉛筆,拉過一張板凳,「我想碧先生會很樂意這間畫室能被重新使用」

……這人原來就這麼妄為的嗎?

不過確實,碧松影肯定不會想讓畫室就這麼永遠閒置,也不知道士心有沒有承繼

他爺爺的這份喜好…,想到這「你不問問孩子們哪去了?」

那邊給逍遙遊也拉了張板凳,「他們能玩耍的時間不多了」他把凳子放好,示意逍遙遊坐下「我不急著帶蒼蒼回去…,給他們一點當孩子的時間吧」趁今天夫人不在,士心得以偷閒重拾童趣。

得到指示的”士兵”落座,抬頭看他面前站直身子的人「那你不問問我的意願嗎?」

顥天玄宿這才側過臉看他,以鄭重又帶輕鬆的語氣道「請問逍遙遊先生願意做我的人體模特嗎?」

被詢問的人雙手交疊放置腿上,他的藍色眼睛在光影變幻間閃爍成了寶石,他

盯著對方柔和的面龐,「我願意」

光線從顥天玄宿的身後照進畫室,逍遙遊在這道光束形成的光影下,正被他的天使親手畫下。

當然,他用的是左手。

他現在知道為什麼碧松影的畫室要選在這樣的角落了,因為照進這個空間的陽光是天使之光。


74.


「蒼蒼,你爹呢」士心趴在地毯上扔著骰子,然後把自己的棋子往前跳了相應的格數。

蒼蒼盤腿坐著,往前把骰子抓到手上拋著「不知道…,在跟琴老師談事情吧」

「也是,去了學校之後鋼琴課就要停了…,你害怕嗎?」

「怕…?學校嗎?」蒼蒼骰出了一個五。

「是阿,要離開你爹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去,你難道不怕嗎?」

「唔…,開始時當然會怕,但我相信爹地的安排肯定對我是最好的,就像夫人一樣,我也不能再當什麼都不懂的孩子了,我想替爹地分擔」

士心聲音低低的說「嗯…、雖然夫人很可怕…,但我知道夫人都是真心為了我好,只是做法偏激了點,我都能理解,所以這不影響我對夫人的喜歡,我也很謝謝夫人一直以來對我的栽培…,我只希望夫人不要給自己這麼大的壓力,但…、」他接過骰子握在手中「我想只有我夠優秀,夫人才能真的卸下這份壓力吧…」

蒼蒼看著陷入陰鬱的士心「啊!你看!我剛剛踏入你的陷阱區了,你也沒發現呢!」蒼蒼指著棋子下面墊著的格子圖,上面畫著一顆炸彈「可惡!」蒼蒼佯裝喪氣地喊,然後將棋子從圖上拔掉「我剩兩顆棋子了!」

士心來了幹勁,從趴姿坐了起來「嘿!看我的!」然後他朝空中丟出了骰子。


75.


「爹地,這是什麼?」返回的路上,他爹抱著一個被布裹好的大相框一樣的東西。

「是一幅畫」

「嗯?是什麼畫?」

「爹地的畫」

「哇!爹地又畫畫了嗎!爹地好久沒有畫畫了!什麼時候畫的?我想看!」蒼蒼發出一連驚奇。

玄宿牽著孩子「只打了線條,還沒完成,完成了再讓蒼蒼看」

孩子點頭「那我要第一個看!」

他的爹地難得顯現出了為難「這恐怕不行,蒼蒼」

「嗯?為什麼…?」

「因為這是要送人的,第一個看到它的必須是它的主人」

「是要送誰呀?」

玄宿笑著說「蒼蒼忘記那天晚上,扳著大人架子義正嚴詞的指責他的爹地”琴老師送了這麼好的禮物給爹地,爹地應該也要給予同等的回禮呀!”的是誰了嗎?」

那天蒼蒼大晚上溜進玄宿的臥房,最後在爹地的教習後看懂手稿的同時這麼向他的爹地說。

雖然蒼蒼一次都沒聽過曲子具體彈出來的感覺,但他已經能想像它完美的輪廓了。

孩子這才恍然「所以是要送給琴老師的啊!爹地畫的是什麼呢?」

玄宿賣著關子「到時蒼蒼可以問琴老師願不願意讓你做第二個看客」

「哇…、爹地好小氣喔」

一大一小的背影被夕陽拉長,從泰玥的大宅看出去卻是同樣的渺小。

逍遙遊送走兩人後又返回了畫室,下落的太陽已經無法再給予作畫者良好的光線,因此半鐘頭前的顥天玄宿只得停止作畫,用白布重新將畫蓋上,像怕被人看到一樣『就到這吧』他說不幹就不幹,已經開始著手收拾畫具了,『辛苦你了,模特』

逍遙遊扭動著脖頸『是挺辛苦』他站了起來走到畫前『這麼吃力的工作,不應該給模特看看成果嗎?』他的手已經捏著白布的一角試圖將布唰啦下來。

『啪』他的手背被畫筆敲了一下,顥天玄宿看著他說『還沒上菜前,可不能偷吃』

逍遙遊收回了手『我以為這道菜是給我吃的』

『就算是雇主,也請尊重廚子的專業』

逍遙遊笑了,他抱著雙臂以調侃的語氣道『雇主沒試吃怎麼雇廚子』

玄宿背過他整理案上散亂的畫筆『我想你試過了』

『…嗯?』

『那次先生球場的搭救將我送回了宅邸,我想先生是見過我臥室的陳列的』

他想了想『原來…、那些是你畫的?』

猶記那次環視伯爵的房間,幾幅他說不出名字也沒有簽名的畫作就掛在他的臥房,而他之所以看不出是誰的作品,是因為他就沒有看過玄宿的畫。

『嗯…、很久以前的作品,不曉得雇主可還喜歡?』

『我似乎沒有選擇』

『但即便我再有心,恐怕也無法與令尊夫人的作品相比』逍遙遊的母親可是正統藝術學院出身的畫家。

『畫風再類同也有不同的表現手法,更何況先生與家母的風格南轅北轍』

『令尊夫人是什麼樣的風格?』玄宿收好了畫筆,轉身與之相對。

逍遙遊歛下了眼睫,又轉向另一邊看碧伯爵那幅《冬日的獵人》。

『若要說,大概是那樣的風格吧』

玄宿順著視線同樣盯住《冬日的獵人》『是嗎…、』

『若有機會,請務必讓我欣賞一次令堂的畫作』語畢,他收回視線看向身邊的人,逍遙遊回以相同目光,他沒有說話,只是微笑。

顥天玄宿知道那是不言而喻的回答。

『或許閣下也能問問我的畫作是什麼風格的』

玄宿明顯露出感興趣的神色『如今的琴師都得十項全能,看來真不是件輕鬆的工作』

『要是以後作不了曲彈不了琴了,還能賣仿畫維生』逍遙遊自我調侃道。

身邊人笑了『畫可不是一般人仿得來,先生畫技肯定不一般』

『畫技究竟如何,還有待先生評價』

玄宿用布匹將畫板裹牢『我期待能看到琴先生的畫作』

『我同樣期待”我的肖像畫”』

逍遙遊在畫室晃蕩一圈,最終停頓在了方才顥天玄宿用來架畫板的畫架上,他伸手輕輕撫過樺木製成的白色架子,其實吧,如果可以,最後一句他想說——「若你願意作我的模特」

但他沒有說出口。


76.


「德雷…、侯爵夫人情況怎麼樣?」逍遙遊改口道。

泰玥搖搖頭「不大好,侯爵調派到西線負責英法聯軍的指揮,聽聞正準備在馬恩河與德軍展開爭奪戰。你知道的,沃德侯爵絕不會躲在戰壕裡,他肯定會身先士卒帶領軍隊衝鋒…,唉、侯爵是這樣一位優秀的紳士,要是真的亡赴沙場,夫人該有多傷心」

「但為了我們國家,這也是不可避免的…,祈禱吧!只能祈禱了」說著,泰玥鄭重得在肩上畫了個十字,然後轉向坐在一邊吃點心的士心「士心,未來你是要繼承伯爵爵位的,爵位不只象徵著力量、財富、榮譽,也象徵對大英帝國的責任,你要守護這個國家、這個土地上的每一個人民,當國家受到了威脅、榮耀受到了侮辱,你身為效忠國王的臣民,必須作引領人民效忠國家的榜樣,知道嗎?」

士心鈍鈍的點頭「我知道,夫人」

「去了學校,我照看不到你,不過我已經跟教導長打過招呼了,他會好好督導你,切忌遵從紀律,跟著老師好好學習,知道嗎?」

泰玥就像一個老母親對即將離家的孩兒苦口婆心,逍遙遊難得沒有插上話,因為他知道,此刻的夫人正以她的方式表達她彆扭的關心。


77.


在親自陪同與託人送行間,顥天玄宿選擇了後者。

泰玥夫人已經坐進車廂,兩輛福特停放在顥天宅邸前,一輛載人,一輛載行囊。

士心被泰玥招呼坐進車廂,他望著身後正與他爹地道別的蒼蒼,分明與他無關的場面,他卻感覺到悲傷。

「爹地,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喔,要聽萊納醫生的話、要按時吃藥、要…」

玄宿柔著目光等著蒼蒼把他的一連串叮囑說完,但沒等到結尾,蒼蒼已經泣不成聲。

他以為他不會哭的,真是的!他明明已經是小大人了!

蒼蒼揉著眼睛,嘟囔著的話語落入溫實的懷抱,玄宿蹲下身將他摟緊,就像那次墓地前的擁抱,只是這次安慰的角色對調了。

「不用擔心爹地,蒼蒼只要照顧好自己我就放心了」

肩上的小腦袋瓜拼命點著,惹得一邊的無愧都有些泛淚,問心兩手提著行囊,卻還是強行空出一隻手掏出帕巾遞給了無愧。

她斜了他一眼,接過了手帕。

顥天玄宿放開了孩子直起了身「問心叔叔會幫你安頓好,路上要聽夫人的話,還有…、」

他點了一下蒼蒼的鼻尖「別調皮」

孩子抹著眼淚,嘟嘴道「蒼蒼很乖的」

玄宿微笑著摸了摸孩子的頭,不再言語。

蒼蒼知道,他真的該與爹地道別了,但上車前…「琴老師!」他朝玄宿身後喊著,安靜矗立後方的人動了動眉,向前越過了問心,直到與顥天玄宿比肩。

蒼蒼的紅眼睛朝逍遙遊眨巴,然後他張開了手明顯是要討一個擁抱,逍遙遊一愣,車上的泰玥看得不禁歪起嘴角。

沒有人會拒絕一個孩子的討抱,於是他如同他的爹地那般蹲下身,擁抱了他。

玄宿看著這對師生,像看著方才的自己。

最後車子駛離了莊園,揚起了石子,蒼蒼趴在窗戶邊,最後一次與他的父親道別。

「不親自送,是怕最後捨不得嗎?」他們同時望向遠離的車尾,逍遙遊說著。

「也是提醒自己從這一刻起該真正放手」

「這個爹,你是做得盡心盡力」

「但仍不夠好…、」玄宿轉過身與逍遙遊對視「我沒能阻止戰爭,讓孩子必須在烽火歲月下成長」

「有時傷痛是最好的成長劑」

玄宿搖搖頭「卻也是綿延復仇的種子…,這次馬恩河戰役名面上雖然戰勝了德軍、瓦解了閃電計畫、保住了巴黎,但卻將戰勢轉向更為難纏的局面…」

「再難纏的局面也總會到頭的」

「你倒是樂觀」

逍遙游搖搖頭「正在燃燒的年輕生命並不值得樂觀,但歷史會見證每個燃燒的瞬間」

「本國既沒有自由可以爭取,那就為鄰國的自由戰鬥吧!」這是一首拜倫的詩。

玄宿不再看他,仰起了後頸,他的視線底端是一隻低飛而過的白鴿。

——『請琴老師替蒼蒼照顧好爹地』

蒼蒼方才蹭在他耳邊的輕聲話語至今繞不出他的耳祭。


78.


「問心不在,得請先生多擔待了」玄宿用刀叉將一塊分割好的藍莓派放置到銀托盤,動作很快被餐桌對面人給攔下。

「我來吧,不礙事」那人接下了托盤,自我服務了起來。

平時用餐皆是由問心做餐邊侍者,但今天的晚餐只有兩個人就也沒必要這麼嘮叨,更何況他們本就不是很講傳統的人,看顥天玄宿的宅邸只留了一男一女作宅務便可知,要到別的貴族那裏,這樣的大房子沒有三十來個僕役是不可能的。

「無愧做點心的手藝很好,蒼蒼最喜歡她做的布丁跟乳酪塔」

「是嗎」逍遙遊切著盤裡的藍莓派,「那你呢?」

「…嗯?」

那邊目光仍逗留在盤裡「你喜歡什麼」

顥天玄宿抬起頭「我…」

「你記得蒼蒼喜歡什麼,卻從不說自己喜歡什麼」

「我沒有特別…、」

「是人都有喜歡的東西,就像你討厭戰爭一樣」逍遙遊也抬起頭,越過餐桌燭火與之對視。

「琴先生喜歡甜點嗎?」丟出的問題沒有解答而是被對方反問。

「稱不上喜歡」所以他對著盤裡的藍莓派搗弄半晌也只吃了一小口「但這甜點很好吃」

真是乾脆直白的人,真好。

逍遙遊盯著對方,他在等,等對方的鬆口。

「冰淇淋」

「我喜歡冰淇淋」

一瞬間,逍遙遊的眼裡寫滿了複雜「哦…?」

玄宿笑了一下「因為爺爺從來不讓我吃」

逍遙遊的表情更為複雜了。


79.


這是顥天宅邸的畫室。

他環顧了一圈,大體與碧松影的畫室一樣的裝修,但採光完全不是一回事,當然,也可能是因為晚了。

玄宿打開了角落的兩盞電燈,雖然畫室仍顯黯淡,但要是泰玥夫人可不願意電線拉著牆壁走。

他又拉開了披覆畫作的白布,指使著他的模特到位置上,那邊已經就緒一個高腳蹬「請坐」

模特倒是聽話,但坐下的同時仍發出疑問「光線不影響嗎?」

對方搗鼓著畫具「那日的光線,我的眼睛記著」

逍遙遊不免想,或許顥天玄宿是真正的畫家。


若說母親畫的他是被聖光包圍的天使,那顥天玄宿筆下的他就是卡拉瓦喬《聖馬太蒙召》照射教堂小窗的聖光。

他的五官被完美描摹,自右前方斜下的光線精準打在他的臉面,將他的神情一半顯在明一半隱在暗。

因為光線的對比,他的輪廓被更好的顯現,他總是不經意輕擰的眉頭也被巧妙刻劃,神韻透過他的藍眼睛曝洩而出,畫上的人專注凝視前方,眼神堪稱深情。

而那方向,是作畫者的方向。

玄宿放下挽起的袖口,即便腕口有幾道被畫筆撇到的藍與紅「雇主可還滿意?」

逍遙遊雙手附背,端詳著這幅肖像油畫,始終沒有言語。

這就是顥天玄宿眼中的自己。

他盯著畫中自己的眼睛,那灼熱的視線被掩藏在光影變換間,彷彿只要他任意移動一個步伐,就可以從這雙眸子讀出某種很隱諱、很隱諱的情感,他都能感覺得到,何況是作畫者本身。他……、感覺到什麼了嗎?「我很喜歡」

他轉向他的心中所念「玄宿…、」被喊住的人從顏料間抬起頭,藍色眼睛向他說「謝謝你」

那邊的紫色眸子在兩盞燈泡間暗成了藍灰色,卻無法暗下他的好看「比起你的曲子,我沒有更好的回禮」

「不…、這是我收過最好的回禮了」

「客氣了,是琴先生不嫌棄」

「你的畫技…,著實讓我驚豔」

「我想仍是無法與令堂相比」

逍遙遊哈了一聲「各有千秋」

「是嗎…,很遺憾至今未有機會一見令堂的作品」說完,似乎又想起了什麼「或許在琴先生的畫技面前,我是真正的班門弄斧」

逍遙遊笑著搖頭「我的技巧雖是母親教的,卻未見得習得她的真傳」

「那麼想必你也有自己的一套作畫風格」

「若你有興趣一見,現在畫一幅也無不可」

玄宿面露疑惑,逍遙遊抓過桌上用來打底的鉛筆,重新架了一張畫板。

「若是靜物畫,似乎低估你了」

逍遙遊挽起手袖「還請閣下手下留情」

顥天玄宿見他認真模樣也來了興致「還沒有人給我畫過肖像畫」

挽袖子的手明顯鈍在了腕部,那人持續道「琴先生願意的話」

他轉頭看向一邊剛剛才完成的、自己的肖像畫「我依然沒有拒絕的權利」

模特走到了本來逍遙遊坐的位置,他停了停,繞了過去,最後往牆延一張被防塵布蓋住的傢飾走去。

他將布掀起,是一張古典鑲金邊的長沙發,沙發絨布是很漂亮的殷紅色,這色系顯然與宅邸擺設並不班配,因此它被擱置在了這。

「我能坐這嗎?」

「…這是你的畫室」

玄宿背對著他,他只能看到對方兩盞火光下模糊的輪廓。

「琴先生畫過肖像畫嗎?」

「不多不少,仍是有過」

「那麼裸體繪畫過嗎?」

聽聞的人整個抖了一下,他都沒有反應過來,甚至還在空氣中抓取從對方口中遺留下的單字。

那邊繼續道「你說過,因為令堂是女人,所以不被允許畫裸體繪」

「男人能畫女人,女人卻不能畫男人,甚至同為女性也不被允許,而絕大部分裸繪主角都是女性,女性既然有作為裸繪的價值,也應該賦予她們同樣繪畫的權力」

「同樣,男人能執掌畫筆,也有作為主角的價值」

他轉身與逍遙遊相對「你說對嗎?」

執筆的人做不出任何反應,如果此刻在他的心尖掛上測量儀,那將如飛揚的琴鍵般跳動。

「或許有些唐突,但我曾經不下一次這麼想過,我想你會是我的不二人選」

他想不到,真的想不到,這個在他人觀感裡永遠沉靜、貼心、溫文,承繼了所有老派紳士該有的禮儀,卻沒有一絲上流人偏執禮教的男人,其實是這麼的自我、任性、妄為。

是的,這個男人真的十分、十分妄為,而他卻無法拒絕他的妄為。


80.


男人脫去的外衣、抓皺的領巾下一排桐色的鈕扣、下落的棉質衣袖、蹬下的長靴、馬韁革從金屬扣環抽拉出的『唰啦』聲,每一顆懸浮粒子都在他稟住的呼吸間停滯。

男人背對著他卸下一身防備,他的視線始終只停留在面前畫板,畫板與對方的距離足夠形成一個遮擋區,它巧妙遮去男人赤裸的下身,但餘光再也避不開更多。白熾燈光將對方長髮的光澤照得絲滑,它沿著秀骨脊背直抵腰間,髮的尖端恰恰搔在股間之上,隨著男人舉動調皮晃蕩,撇頭時會露出保養得宜的肌膚以及腰間線條。

衣服讓他披到了一張長椅上,卸完一身輕的男人看不出有任何尷尬或不妥,他依然是那個好看的臉好看的微笑,他轉過身用眼神詢問”他的繪師”。

如果不是心有他念,別說男人,就是裸身的女人,他這個繪師都不會有所震盪。但就因為他有念想,在他眼裡就不再是一回事。

如今要他畫赤身裸體的對方,顯然比倫敦不下雨還難。

「琴老師?」

逍遙遊持畫筆的手指著紅沙發,也不知道從哪兒才尋到的聲音,他說「到上面去」

「躺下」

他的聲調與平時沒有區別,顥天玄宿當然不會聽出異樣,只有他自己知道強裝鎮定的嗓音聽著多彆扭。

模特聽取繪師的指導,先是坐下而後側躺,他的右手撐著腦袋,雙腿的修長比例越出了畫板能遮擋的界線,黯淡的紅沙發將他的肌膚完美襯托,也不知道是紅襯托了他,還是他凸顯了這抹紅,而他的主人正歪著臉等待下一步指示。

他盡量讓自己的視線停留在燈光照不到的盲區,但對一個繪師來說實在荒唐,哪有繪肖像畫眼睛不盯著模特的。

他告訴自己,這只是一幅肖像畫,不帶個人雜質的肖像畫,如果用有色眼鏡看待對方,那才是自己的唐突與對藝術的侮辱。

內心的告誡似乎真的起了作用,逍遙遊恢復了平靜,畫筆往左指了一下「頭往扶手上靠…、對,轉過來,趴下」

「左手墊住下巴…、右手往前…,越過扶手,嗯,垂下來,左手抓住手臂,輕輕的,對,放著就好」

「頭側一點…,嗯,靠著就好」

他是出色的琴師,現在是專業的繪師,在專業面前誰都不會有半點踰矩。

「可以嗎?」模特詢問道。

他像玄宿那次拿著鉛筆丈量比例那樣橫擺著畫筆「嗯…」

但這個角度只能看到玄宿的上半身及小腿,他必須越出畫板遮擋範圍,於是他越出了界,將眼前人完完整整納入眼簾。

腦後的髮由兩條髮帶編成一個小辮,再由一條絲帶捆成了一起,成一個小公主頭,多餘的髮就順著背脊而下,勘勘貼在腰部,裸露的側面肌膚連接著兩座山丘,山丘後是兩條筆直又稍顯瘦削的長腿。

他的腿部線條非常好看,從腰部側面一直勾勒到腳尖簡直就是一幅美人圖該有的模樣。

說不心動不可能,但他不能。

逍遙遊打量著對方,是很認真的那種,「腿…、自然一點」

沙發上的人調整著姿勢,逍遙遊唯一慶幸的是對方始終是趴姿,他不會看到敏感的部位,但光裸背也夠嗆了。

「這樣?」

逍遙遊一手摸著下巴,一邊皺眉搖頭,那邊又換了一個姿勢「這樣?」

他看了看,又搖了搖頭,得來模特的不解,他聳肩「你的腿太長了」

玄宿的表情顯示這不能怪我,於是繪師只好親自擺動他的模特。

在觸到對方肌膚的瞬間,他除了感到冰涼外還萌生逃跑的念頭,但滑膩的手感始終將他留了下來。

他只是輕輕握住對方的小腿,將之往末端的扶手擺放,此刻玄宿小腿彎曲的弧度剛好能將另一條被隱在沙發內側的腿顯露,營造光影間的變換。

「會不舒服嗎?」

玄宿輕晃腦袋「不會」

「會冷嗎?」

「有點」

他又皺起了眉,打算拿條什麼給他蓋上,「不礙事,但可能得請你畫快點了」

此刻眼前人顯然是不折不扣的無賴。

他撤回畫板前,端詳著玄宿好看的面龐,下筆前又覺得哪兒不對勁,具體是什麼他又說不上來。

「怎麼了?」見逍遙遊遲遲未下筆,模特主動發問。

「總覺得…,少了點什麼」

「什麼?」

他又來回打量著對方,直到視線停留在對方抓著胳膊的左手上「你的婚戒呢?」

逍遙遊當然知道是怎麼回事,但他還是必須發問。

玄宿視線跟著盯上自己手指「很久不戴了」

「是嗎」

「嗯…,是少了戒指?」

逍遙遊點頭,玄宿也能看出在這麼黯淡的色調裡,確實需要什麼來點亮眼睛。

在他還在思索是不是該披上衣服回到房裡取顆”像婚戒”的戒指來戴時,逍遙遊再次向他走來,直到他高大的陰影將他籠罩。

背著光的逍遙遊,他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看到了這個平視角度下,他在他面前摘下的寶藍色戒指。

「不介意的話,暫時用它代替吧」

話語到他耳裡的同時,他的心像被人用力提起而狠狠漏了一拍。

他想仰頭看逍遙遊的表情,只看到對方陰翳的面龐。

他蹲下了身,再次詢問「介意嗎?」

這個平視下,他終於看清對方的表情……他沒有表情,只有真誠,同那次贈與他曲子時一樣的神情。

這個氛圍,無論如何都該發生點什麼。

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介意」

那人輕頷首,也不再去看他,執起他擺放在手臂上的左手,他的手有些燙,大概是因為自己沒有穿衣服而對方一身完裝的差別吧。

他的無名指在逍遙遊溫熱的食指與拇指間,被他的藍寶石套牢。


81.


什麼都沒有發生。

即便每一次畫筆撇在畫板的聲響都在加重曖昧的氣氛,即便兩人無數次在空中交織的眼神如同花火,即便整個空間彷如安上了隨時點燃的引信而躁動不已。

什麼都沒有發生。

作畫者專心致志的在模特與畫板間流轉,模特稱職得擺著被囑咐的姿勢,沒有人喊停,也沒有第三人叨擾他們。

他們本該如平時那般交流,好過靜謐如斯、好過時間緩慢流轉,但他們都沒有開口。

如果畫室有掛鐘,那鐘擺的滴答聲都足以成為此刻默劇的背景音。

或許吧,他們誰都怕點燃那個引信。

或許吧,他們誰都沒有那個自信。

或許吧,他們誰都承擔不了後果。

又或許,感情悄無聲息來訪而他們渾然不知。

大堂午夜的鐘敲響了,畫筆也停了,並不是畫作完成了,而是主角睡去了。

逍遙遊放下畫筆,一直繃緊的弦變得鬆弛,他像是終於熬到最後一刻的戰士,他身心俱疲。

沙發上的人睡得不踏實,像是在睡夢中仍強迫自己保持同一姿勢,他走了過去,先是拿起玄宿披在一邊的衣服想替他蓋上,又覺得棉麻不夠保暖,換了外衣,可手又頓在了半空。

最後還是脫了自己的長外套從後頸一路覆到膝蓋,也遮住了他眼睛一直不太直視的山稜曲線。

現在好了,但接下來呢?

他在叫醒對方還是不叫之間拿捏不定,一輪交戰後終於下決心搖醒對方,可手還是出賣了自己,停在了即將觸及對方的半空。

誰都無法叫醒沉睡中的天使吧,他想。

睡夢中的人動了,驚得他縮回了手,扶手上的腦袋左歪右擺似乎找不到舒服的平衡,同時,趴著的身體翻成了正姿,逍遙遊不禁慶幸他的長外套蓋得及時,否則他真的將看盡眼前人春光。

若是換了隨便哪一人他都不會這般拘束,但這個人是顥天玄宿……

在夢中人尋找舒服的支點時,一隻手越過了他不安分的後頸,將他的腦袋從扶手上往下挪了挪,也將他的身子往後挪了幾吋,直到腦袋與身體成一字型,可以是一個舒服的睡姿。

當然,那是逍遙遊的手穿過覆蓋在外套下的長腿將人輕輕抱起才能達成的效果。

夢中人很滿意,捏著他的長大衣又調整了姿勢,繼續睡下去。

逍遙遊半坐在玄宿雙腿旁的沙發餘位,他的目光這才敢停留在對方面上,但也僅僅是停留。

這個男人生得極為標緻,這樣的相貌肯定為他招來不少桃花,他起初一見也略感驚艷,若為一個小姐,他都會多看上兩眼的那種。

眼睫的陰影在只有微弱鎢絲燈的照耀下覆上他沉靜的眼瞼,睫毛有些翹,與他總蜿蜒垂降的前額髮一樣,調皮又性感。

是的,性感。

可足以促使他動心的始終並非這些東西,那是什麼呢?

就如此刻未著寸縷就這麼毫無防備在他面前睡得香甜的男人,他有著什麼樣的心思,他也沒有答案。

他有的,只有他自己的那份答案。

將男人身上的外衣蓋得嚴實後他坐回了畫板前,畫筆窸窣來回,在連星辰都不閃耀的今夜,他的寶藍色戒指璀艷生輝,在顥天玄宿扒著大衣的無名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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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 心 太 玄

蜩鳴夏至寄東風 盡譜相思四序中 一曲衷情邀共夢 玄遊月殿踏星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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