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澗底泉》雲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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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欲學琴。」
弄弦的手乍然停下,逍遙遊有些詫異地望向開口之人。
靜坐對側的顥天玄宿雙目低垂,目光落在他骨感的指節,聽聞琴音驟斷,這才慢悠悠抬起。午後的陽光恰好透過紗窗覆上他本就柔和的輪廓,顥天玄宿眨了眨眼,眼底蘊著難得笑意,許是日照的熱度,向來蒼白的面上亦浮出一層健康的緋色,都說燈下看美人,可真正好看的樣貌哪裡需要那一豆燈朦朦朧朧的矯飾。
而他未提意欲投師何方,想來也只能是......思及此處,逍遙遊不禁一哂,問道,「宗主應是事務繁忙,因何突然起了興致?」
「有道是『琴者,可以悅情思,可以靜神慮,可以絕塵俗。』不正是因諸事繁忙,才更需尋一處清心修己的所在。」顥天玄宿發出一聲輕笑,「還是說,擔憂吾學藝不精,砸了休琴忘譜的招牌?」
「你真是......」逍遙遊捏了捏本就緊蹙的眉心,自己可還未應允呢。
然而顥天玄宿確實是個好學生,該說能成為一宗之主在資質上必有過人之處嗎,幾個下午便幾乎將所有指法爛熟於心,不出數日已能似是而非地彈撥出幾首民間小調。
「......不對,」逍遙遊斜倚在亭柱的陰影之中,卻忽地睜眼起身,信步至顥天玄宿身後,「挑時,雖是食指出弦,實則須以大指助力,而非手腕。」他一面說,一面挽起顥天玄宿右手,將人手掌彎成半圓,大指指尖抵上食指指節,帶著人在微涼的琴案上緩慢地前後劃動。
紫微星宗以掌法為精,是以顥天玄宿倒沒有太多武者常生的厚繭,只是在風裡晾久了,有些涼,逍遙遊忽地停了下來,手心就這般覆著,等待溫度緩緩渡去,而他的停頓自然換來一道眼神探詢。
「血流不暢、氣息阻滯,如何能奏出清健之聲。」他理所當然道。
半晌過後,顥天玄宿望向再度被牽引著往復挑動的甲尖,屬於另一人的蒼白指掌卻不斷闖入視線。難得能這般近距離觀察,他的手確實好看,修長而骨節分明,彈撥琴弦時溫文而沉穩......同樣適合操弄人心。
那人似乎一說到琴便絮絮叨叨許多,低沉的嗓音就在耳邊迴響,逍遙遊說話時語調向來緩慢,卻總是教人不自覺側耳聆聽,像靜寂廣闊的長河,與暗自匯成涓流的心緒一同緩緩淌進人心。
更何況他還生得一張俊美的臉龐,即使歲月與憂思在其上留下淡淡刻痕也不減好看的那種俊美。當他以那幅優雅而循循善誘的模樣談笑時,確實容易將年輕躁動的心引得聲如擂鼓。
可惜自己早已不年輕了,顥天玄宿想。
像是神明對他心如止水的不滿,遠方隱隱滾來幾聲雷鳴,就在兩人抬頭望向墨色沉沉的天空的同時,忽地落下傾盆大雨。夏日午後的陣雨並不罕見,然而許是過於專注,竟無人覺察早己聚攏得混濁的流雲。
真是落入了兩難的境地。
涼亭距離屋舍只幾丈之遙,三兩個跨步便能奔回。但還有一張逍遙遊視之比性命更加重要的不世并,他既不可能讓它淋上哪怕一星半點雨水,亦不可能任由它孤零零於亭中,在時大時小的雨勢裡染上濕氣,最後便是兩人依舊相對而坐,等待淅淅瀝瀝的大雨過去。
「實在抱歉。」逍遙遊寬大的衣袍被風撩動得無聲翻飛,正好遮擋住飄搖雨絲。
「何妨。」顥天玄宿捧起茶盞,所幸現在是夏季,經過偌久,瓷具在掌中仍透出餘溫,他微笑道,「聽琴事茶,偷得半日清靜,不亦是稱心?」
「雨聲瀟瀟,如何算得上清靜?」
「地僻則清,心靜則清,你心不靜。」
「宗主這是嫌棄明昭晞路遠了?」逍遙遊半開玩笑地回應,指尖卻已撫上琴弦,若有似無地撥弄出震顫的響聲。
主客易位,逍遙遊再次奏起不世并,綿長不絕的餘音在簷下雨幕裡迴響,白茫茫水霧承接著雲團裡斜落的陽光,朦朧而散碎。
然而一場風雨,卻將人吹出了病。
顥天玄宿依約至明昭晞時不見人,揭開簾櫳環顧了一圈,又聽聞斷斷續續的咳嗽聲,心下當即了然,熱燙的湯藥被擺在床邊的小几上,水氣裊裊盤桓上升。他無比自然地拉了張凳子坐在床畔,執起擱在碗裡的瓷勺慢條斯理吹散蒸騰氤氳。逍遙遊見了,眉頭不自覺蹙得更緊,甚至呼出一口不情不願的嘆息。
「若你怕苦,這裡有糖。」顥天玄宿攤開掌心,一顆糖便如同變戲法那般憑空出現。
逍遙遊正要問怎麼隨身攜帶這種小孩兒的吃食,開口前又想起他年幼而貪玩的弟子,果然下一刻顥天玄宿便心有所感似地回應,「吾為蒼蒼認真練功時準備的獎賞。」
見逍遙遊仍是一臉勉強地接過,顥天玄宿又補了句,「此藥聞起來應有甘草,不會太苦。」
捕捉到對方眼底一閃而過的訝異,他溫聲道,「久病成良醫。」
「也是。」逍遙遊苦笑,距那年功體散盡已二十年有餘,期間不亦是針砭藥石都被逼著一一試過,「吾如今是聞到藥味就怕。」
「吾明白。」
微涼的手覆上掌心,若是平常,他肯定又要叨唸幾句,但此時卻正好撫慰了難褪的高熱。逍遙遊隨之垂下眼眸,那顆糖在手裡骨碌碌地滾,表面泛出琉璃似的閃爍光澤。顥天玄宿的聲音很輕,卻總是予人溫柔堅定的感受。
在顥天玄宿抽手之際逍遙遊忽地緊緊反握,炙熱體溫通過相貼的肌膚傳遞,或者傳遞的不只體溫。他慣於將情緒藏得極深,教外人看起來總是水波不興的模樣,然而今日卻全然不在乎地任由平靜被翻攪,泛出一圈圈漣漪。
自己肯定是燒得糊塗了,逍遙遊想。
「你先把藥喝完,有東西給你。」顥天玄宿輕輕地掙脫,手卻並未離開,他的指腹撫摸著逍遙遊因彈琴磨出的繭和凹陷,像在哄人,也許確實在哄人。
一聲碰撞的清脆聲響,前一刻還冒著絲絲熱氣的藥碗已然見底。
顥天玄宿眼底閃著讚許,終於自身後拿出一個暗色木盒,
逍遙遊不明所以地接過、揭開,內裡是幾張泛黃接近破損的紙張,卻教他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這遺譜,據聞早已不存於世......你是如何得到?」
「因緣際會,」顥天玄宿微微一笑,「待你睡醒了,吾再細細說與你聽。」他為逍遙遊掖了掖垂落的被角,意思十分明顯,溫和而不容拒絕。
床上那人執拗的脾性卻上來,逍遙遊再次攫住顥天玄宿的手腕,說,「勞煩替吾取不世并。」
顥天玄宿本欲再說些什麼,見到逍遙遊陽光下閃著熠熠流光的眼,話至喉頭又吞了回去。
琴弦撥動,澗澗流水似的音聲流洩而出。顥天玄宿起初只是靜靜的,任由悠長古韻拂動聽覺,忽而試探道,「空谷幽幽,石瀨浼浼。」
和緩微風將他雪白的髮絲吹起,顥天玄宿伸手挽至耳後,正巧對上逍遙遊夕色裡的眼光,那雙向來淡漠的眸裡湧著溫潤喜悅的光華,像在鼓動他接著說下去。
「泉實而虛,石堅而空,清濁合之,各得其所……」顥天玄宿話未說完,那方琴音已轉為疾快輕巧,琤琤琮琮彷彿碎裂的急雨,然而還未盡興,幾個高音過後,竟又驟然歸入杳茫的尾聲。
曲終意猶,方才那一陣洋洋灑灑,還有琴聲裡蘊含的情緒仍在耳中迴響。顥天玄宿呼吸一滯,剎那間憶起從前論及山水時,逍遙遊曾道,「世人皆云愛好山水,然其所愛者並非山水,不過愛其深情。」
記憶復又流動起來,他好像又回到那許久無人踏足的書閣,裂隙裡的陽光有塵埃浮沉,楠木架上一沓陳舊斑駁的紙張在稀微光芒中透露著鉛色。
指尖劃過濃墨,晦澀難懂的絃序徽分令人發暈,翻過頁,一排巧緻字體驀地闖入眼底,卻是——
寄情山水,結盟泉石。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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