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Hauze
類武俠,很簡短,很意識流,很陰暗,總之不要期待
1.
今天有生意上門。
她覆著面紗,騎著騾子來的,這一點也不稀奇,大漠中哪個不包得嚴實。
稀奇的是她從東邊來的。
東邊是關內,是中原人的地方。
「我要你替我殺一個人,一個中原人」
我是做人頭生意的,拿錢辦事的那種,這種生意錢來得很快,卻也容易招官府側目。
所以我將藏身點置在這裡,百里無一物,唯有黃土一坏。
「他叫史存孝,認識的都叫他雪山銀燕,我打聽到在小暑這天他會經過這裡」
我估摸著黃曆,離小暑還有個把月「我能知道妳為什麼要殺這個人?」
「報仇,他殺了我的師兄」
我點著頭「我雖不是中原人,卻也聽過史家人的名號,這個人不好殺…,也殺不得」
女人面紗外凌厲的眼神盯著我「你一個做人命買賣的,也怕得罪人?」
「為取妳這筆錢財招惹史家人,在生意上來說確實不值」
「你可以喊一個數,事成之後我必雙手奉上」
我笑了兩聲「這不是錢的事兒,明白地來說,我打不贏他」
女人沉默了片刻「是我打擾了」然後她牽過她的騾子調往來時的路。
「但我認識一個朋友,他武功非常高,可以幫妳殺掉這個人」
她回過頭「要多少」
我搖搖頭「他不要錢」
「金子、珠寶、奇珍神器、武學祕典?」
「我這個朋友有些古怪,他只想回鄉」
「回鄉?」
「他是道域人,因為一些原因被驅逐,我看妳從東邊來,東邊除了是中原也是道域人的地方,我不知道妳是哪裡人,但妳喊史存孝叫中原人,一個中原人不會這麼稱呼史家人,所以我猜妳是道域人」
女人沉沉眼睫「我是,那又如何」
「妳既有師兄,便不是不會武功的平凡女流,而在道域之內能習武者必為四宗人,我的朋友要回鄉也需要仰仗四宗人,這麼說妳明白了?」
「你的朋友是什麼人?」
「一個可憐人」
「既是可憐人,又怎會無故被驅逐,或許你的朋友正是一個十惡不赦之人,我若幫了他啟不害了道域」
「妳與那位師兄,是一對戀人吧」
女人眼神恍了一下,當然不會回應我,我繼續道「妳的師兄身亡,宗門裡自然不會只有妳想替他報仇,但其他師兄弟或許是忌憚史家,或許不願節外生枝,不論什麼緣由,宗門肯定是放棄了替妳師兄報仇,所以妳找到了我,而妳明知宗門擱下這筆仇恨仍執意復仇,除了妳們是戀人外我不做他想」
「妳可以為了替妳的師兄復仇冒著違背宗門的風險來找我,而我朋友明知回到故土的凶險仍執意回去,兩者之間的緣由,應不必我再過多解釋」
女人終歸是女人,容易為感情所動「他的女人…,在等他嗎?」
我聳著肩「不知道,或許已經嫁做人婦甚至有了娃兒」
「這樣…他仍想回去?」
「人是很固執的」
「好傻」
「妳也固執的」
好。
女人最後說了好。
2.
「我恐怕殺不了他」
芒種後的一天他騎著馬來找我,拎著一罈酒,我很奇怪,他是不喝酒的。
「你武功這麼高,他不會是你的對手」
「或許她早些時候來,我還有這個把握」
「怎麼?你受傷了?」
「不是傷,是廢了」
我頗驚訝「什麼意思」
他執起我用來破柴的斧,眨眼之間那把斧已經嵌進我的茅壁,壁面有我用魚線吊著的竹籠。
竹籠只搖晃了兩下,沒有掉下來。
「你看到了,我連斧頭都劈不準了」
「怎麼回事」
然後我看到他抽搐的雙手,他不以為意地「後遺症吧」
「那套武功的關係?」
「也許吧」
也是,這樣厲害的一套功夫總得從人身上剝削一點什麼「那你現在有幾成把握?」
「七成吧」
「七成,夠了」
「但離小暑還有半個月」
「那個時候,還剩幾成」
「一半吧」
「那之後你啟不成了廢人」
「廢人…,或許我沒能贏呢」
「一半的機率,沒道理你會輸」
「但輸了,也只是成死人罷了」
我看著他嚴峻的側臉,或許他認為死人總比廢人有尊嚴吧。
「你不會輸的」我說。
「為什麼?」
「因為故鄉有人在等你」
其實我根本不知道有沒有人在等他,就像那天女人問我的,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他有喜歡的人,而那個人在故鄉。
我說她在等你,因為我希望他贏。
他笑笑「知道我為什麼想回去嗎?」
我不語。
「並不是因為有人在等我,而是我想再回去看一次故鄉的木槿」「西域沒有嗎?」
「只有故鄉的木槿才是最好的」
我很奇怪他是為了這個,而不是我以為的,他心愛的女人。
3.
「你朋友答應了嗎?」女人問。
「他說他只有一半的把握」
「你說他的武功很高」
「是,但江湖總有意外」
「那他是不願意冒這個險了」
「他願意」
女人有些吃驚。
「但他有個條件,就是妳不能在現場」
「為什麼?」
「這我就不知道了」
她思忖片刻「好」
我滿意地談下了這筆買賣,女人又問「你的朋友就不怕死嗎?死了就回不了道域了」
我聳聳肩「或許比起死了,他更怕廢了吧」
女人似乎感念對方是一名勇士「他若死了,我會付你錢的」
「用來葬他的」
4.
端午後便是夏至。
「那罈是什麼酒?」
他邊拉緊琴弦邊說「能殺人的酒」
「毒酒?」
他停下搗鼓琴身的手「有興趣試試?」
「比起酒,我還是喜歡茶」
他笑笑「比起茶,人更喜歡醉生夢死」
「包括你嗎?」
「我不喝酒」
「那麼你拎著那罈酒來做什麼?」
他盯著放在牆角的酒罈「我也會想醉生夢死」
然後他繼續修整手上的古琴,那是他的武器。
他是我見過與這四字最無關聯的人,因為他始終太過清醒。
5.
今天刮著前所未有的大風,這天是小暑。
「要上路了?」我在茅樑下看著他把馬栓卸下,身後背著他的古琴。
我忽然想起朋友一場,我竟沒有聽過他彈琴「那把琴,音色怎麼樣?」
他翻上了馬「很好」
「我有機會聽嗎?」
他停頓了一下「會的」
或許是出於這句未來式的承諾,我放寬心了不少,我是真的希望他贏。
「到時候,一起飲那罈酒?」
他又笑笑,沒有回答。
在他策馬前,我又想到了件事「你的真名?」
長久以友人相稱,這話問來可笑,但我知道”遊俠兒”絕非他的名字,不過闖蕩江湖的名號。
若他真不幸落敗,我希望他的碑上刻的是他的名字。
他回過頭,強風吹起他的披風啪啦作響,多瀟灑俊挺的人。
「逍遙遊」
『嘶』的一聲,馬鳴叫著踢起了後腿。他離開的時候是逆著風的,這讓我有種不好的預感。
6.
江湖總有意外,但我永遠不會想到與一條手絹有關。
我蹲在山頭上遙望沙漠,從正陽到我斗笠下的影開始拉長,或許女人的情報有誤,史存孝沒有出現。
山下是佇琴等著目標的人,此刻我仍會稱呼他為遊俠兒,以一個江湖人的名號稱呼。
強風打得他的衣袂翻飛緊貼著他的身形,沙影筆直碩長,沒有人會懷疑不是一名絕世高手。
我站起身拍拍沙塵,盡管這個動作在撲面而來的風砂面前尤為可笑。
我準備離開。
『唰啦』一塊白布從我面前飄過,那是他用來裹住古琴的。
我回過身,逆陽的東邊來了一個人,一個斷臂之人。
我瞇起雙眼,風更大了。
一個雙手廢一半的人,一個手斷一條的人,我估摸著兩者之間的勝算,覺著遊俠兒的贏面肯定更大些。不過令我意外的是,先動手的是來者。
那人赤手空拳的,氣力奇大無比,小臂處還纏著短匕,出手極狠,似與之有多大仇恨。
遊俠兒明顯先愣了半招,史存孝的拳頭擦過他的肩膀,氣勁打在我站立的丘壁上,晃了滿眼黃沙。
受此招呼,遊俠兒也不客氣,每拉起一根弦就是一部殺招,弦音落在四處,爆起流沙瀑布。
這就是高手間的死鬥。
我不禁想,如若是半年前的他,殺一個獨臂者三招都顯多餘。
可惜時不與他。
夕陽剩半個圓頂在地平線上,在完全下落前他們必須有個勝負,而我能看出古琴落了下風,他的手快撐不住了。
此刻,我知道他騙了我,他的知覺或許僅剩兩成。
快刀斬亂麻,他祭出了最後一招。
多動聽的琴聲,昂揚又孤高,狼一樣。
風颳得人瞇起了眼睛,沒有一個高手會容許自己在這一刻分神,但意外就是這麼不講道理所以意外。
那是一條在烈風中起舞的巾絹,在兩人過招之間,他抬首看了這條不速之客一眼,那個瞬間,我知道他輸了。
鮮血從他昂起的頸段噴灑而出,他的視線沒有離開那條闖入的罪魁禍首,直到它落到了他的手裡。
他倒在了直立的古琴上,以勇者的姿態。
我聽人說過,死並不可怕,怕的是不夠安詳。
夕陽落盡,目標已走遠,我站到他的屍體旁,他很安詳。
看著他手中的巾絹,我不知道它有什麼樣的特別之處,只知道是它殺了他,也是它撫慰了他。
「出來吧」
砂稜後出來一名女人,是那名買兇的女人。
「說了妳不得在現場,忘了?」我是有些怒的,買賣最重原則,雖然我並不清楚逍遙遊的這項條件是不是與他今日的敗局有關聯。
「我沒有在現場」她指著她方才藏匿的地方「我只躲在那兒看」
「但妳還是來了」
「我要親眼見到雪山銀燕死」
然後她越過了我對著屍體說「只是想不到…,死的是你」
「認識?」
「當年是我們四宗聯合將他逐出道域的」
「他做了什麼?」
女人搖搖頭「殺了道域禍患血神」
「那他該是你們的英雄」
女人突然笑了,很嘲諷的那種「我曾認為他罪該萬死,但現在想起來,真正該死的人還活著」
「但他現在真死了」
她抽走屍體手上的巾絹「所以我會葬他的」
我盯著這條殺了他的禍因「妳的?」
「能借我一觀?」
女人將之遞交給我,並沒什麼特別之處,就是一條女用手絹,於是我更是想不透了。
我將它交還給女人,或許這條手絹有他故鄉的殘影吧。
我只能這麼猜想,因為死人不會回答。
我背上他的屍體提上這把琴,沒想到,我聽到他彈這琴是以這種形式。
7.
之後我收起了買賣,並不是我怕死了,而是那個能替我刻碑的人死了。
隔年的立秋我去了一趟他的故鄉,因為我聽說木槿花在這個時候開得最好看。
奇怪的是,我並沒有看到什麼木槿花。
道域根本沒有木槿花。
回程的路上我琢磨著往後的打算,在關外與關內之間我路經一處客棧,正確點說是”它的前身是間客棧”,因為它已經被大火燒得僅剩廢墟。
我看著僅剩”客棧”二字的牌匾,下馬用劍尖在燒沒了的字上雕上「逍遙」二字。
我滿意得看著它,看著還是廢墟的「逍遙客棧」。
我想我已經有了打算。
8.
一天,客棧來了一個特別的人。
我說他特別並不是他有三頭六臂,是他在等人,而這一等就是大半個月。
「我見你等了這麼多天,你等的人是不會來了」我斟了杯酒推到他的面前。
他抬起掩在笠帽之下的臉面,十分好看的人,男人。
「這是逍遙客棧對吧?」
我愣了下點頭「是」
他沉下臉「那我沒等錯」
這兒古怪的人多了去,但顯然這人是最正常也最古怪的。
「有奶酒嗎?」他盯著那杯酒說。
「牧人才喝奶酒」
「那便當我是名牧人吧」
我將那杯酒拾起打算離開「你可一點也不像」
「…當年我在此作客,遇到一個人」
我頓下離開的步伐,因為他是個有故事的人。
「那天是小雪,他請我喝奶酒,祛寒」
「但他不是牧人」
「因為醉意,我與他有了肌膚之親」
我動了動眼皮,對方竟是名女人,飲奶酒的女人。
「你在等她?」
「是」
我知道他並不後悔那夜的醉後荒唐,不然他不會回來,但女人就不一定了。
「或許她後悔了」所以沒有出現。
「這兒是逍遙客棧吧?」
他第二次問了,我懷疑他記憶是不是不好。
「是」
「他會來的」
他確實是最正常也最古怪的人了。
「但我這沒有奶酒」
9.
從白露到立冬足有兩個月。
「你很喜歡她」
轉涼了客人便沒有了,但他還在。
我坐到他對邊,附上一盤炒騾肉一盤豆干絲兩雙筷子,我自顧吃起來,他愛吃不吃我不在乎,我只是打發時間。
他沒有回答,我又說「你打算等到什麼時候?」
「快小雪了吧」
我點點頭「她還是沒來呢?」
「那我就去找他」
「要是她來了呢?」
「那我就跟他走」
我對於”跟她走”而不是”帶她走”頗感疑惑。
「然後呢?」
想也知道是共謀後半生,但我還是問,因為「我觀察你這麼多日子,你不是單純的遊子或江湖浪客,你有你本來的日子」以及責任。
「我不打算再過本來的日子」所以才等在這裡。
「本來的日子不好?」
「很好」
「那你…」
「但我死了一個師弟」
「因為日子太好?」
他沉默,我當默認。
「那你應該替你師弟報仇,不是等在這裡」
「這仇報不得」
「為何?江湖道義,殺人償命」
「我想過報仇,但那會招來麻煩」
「你怕?」
他搖搖頭「那會讓一個人一生的努力都白費了」
「是你的一生?」
「不是我」
「那人做了什麼?」
「和平」
「是你們的英雄?」
「他是惡人,被逐出故土」
我擰起了眉,有一種猜測在我的腦海裡形成。
「卻是我的英雄」
我用從來沒有過的眼神重新審視起這個男人。
10.
他沒有等到人。
「要離開了?」
我靠在他的房門外,他在收拾行囊。
「嗯」
「你打算往東還是往西」
「往西」
「西域你熟悉?」
「不熟」
「我那有張地圖,你帶著吧」
他抬起整活的臉「多謝」
我到灶爐後頭翻找那張被客人遺留下來的地圖「找到了」
『框啷』我踢倒了一個酒罈子,也不知道是誰沒封好,瞬間灑了一地。
而那酒是奶白色的。
我愣了愣,蹲下身將罈子扶正,是那罈酒,逍遙遊口中能殺人的酒。
奶酒。
千頭萬緒,竟有一種答案呼之欲出的感覺。
我連忙起身,那人已經在外頭將馬牽好,他順風而立,白髮翻飛,仙人一般。
「你…」我有很多話想問,在我將那捲地圖遞交到他手上之前。
但最後我將話咽在了喉頭,因為我看清楚了他的眼睛。
我第一次看清他的眼睛是因為此刻足夠的日陽。
我竟此刻才看清。
紫色的,好漂亮的紫色。
木槿花一樣。
那個瞬間我什麼都懂了,所以我也什麼都沒有問出口。
「嗯?」他在等我的後話。
「你…,能告訴我你的名字?」
他翻上馬,動作俐落得我彷彿在誰身上見過。
「顥天玄宿」
這是他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玄宿,玄宿,即天上星宿。
那條巾絹忽地吹進了我的腦海,那是一條毫不起眼的女用手絹,但上面繡了七顆星宿。
他當時要抓住的,不過如此而已。
而我也從未想過,他們口中的人,自始自終都不是我以為的”女人”。
我看著顥天玄宿離去的方向,我覺得很荒謬,於是我笑了,笑這無情無義的世道,笑這滿是意外的江湖。
11.
通常我只在忌日的時候來,但這天不一樣。
「知道我為什麼來嗎?」我對著碑說。
「我看到木槿花了」
「你故鄉的那一株」
「很好,真的很好」就像他口中說的。
我打開酒罈,將剩一半的奶酒倒在碑前的黃土上「這酒,真的能殺人」
他死於這酒開始的緣分,卻也甘於醉生夢死一回。
「但我不是來告訴你這些的」
「我是來告訴你,故鄉有人在等你」
「但他沒等到你」
「於是他決定去尋你」
「他一定很喜歡你」我將酒蓋子封好「因為他連本來的日子都不過了」
「你如果聽到了,去追他吧」
「他往西邊去了」
我不禁也朝那個方向看去「西域比東邊更寒」
「他會需要一個人請他喝奶酒,祛寒」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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