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ine china-4-5》Hauz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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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玄宿靠在門廊邊聽著。

他無意要偷聽,只是誰都不會去打斷正流淌著的音律、做那個焚琴煮鶴的人。

音符的主人專注得很,但他也不是沒有發現訪客意外的到來,而是身為琴師的他不允許樂章戛然斷在了不該結束的地方。

玄宿起初是看著聽,後來他閉上了眼睛。

都說關上靈魂之窗時聽覺會更加靈敏,他確實也因此與之沉浸,他的腦海裡甚至出現了一雙按壓黑白鍵的手,那雙手在指法雜如李斯特、音符都擠壓在了分秒之間的音符裡游刃有餘。

他的每個音乾淨鮮明,沒有一點黏稠雜質,在指尖與琴鍵之間取捨出了完美的絕對值。

這已經不能用好聽來形容了,他深信它可以敲擊靈魂。

最後一個音落下的瞬間,逍遙遊的手真如蒼蒼模仿的那樣不自覺向上勾扯。

可相比蒼蒼的人小鬼大,逍遙遊這舉動卻突顯了曲子磅礡的表演力。

「這是我聽過《匈牙利狂想曲》最好的演繹」餘音散去後,玄宿這麼稱讚道。

逍遙遊轉過頭「很榮幸得到顥天閣下的賞識」

玄宿走到逍遙遊身邊,撫過支起的、印有貝森朵夫拼音的琴蓋,「這樣好的琴師,就該配這樣好的鋼琴」

貝森朵夫為世界最古老的鋼琴製造商,其出產的鋼琴受過奧地利皇家委任狀,用以專門為皇室提供平台鋼琴,其品質之高是無庸置疑。

逍遙遊笑了一下,「你很有眼光」

只是這個眼光是指”識琴的眼光”,還是”識琴老師的眼光”就不得而知了。

逍遙遊起身道「我給你倒茶」

玄宿點頭不再看他,目光轉投這架泰玥夫人家的鋼琴。也許是方才逍遙遊的演奏過於有力,《匈牙利狂想曲》的旋律仍在耳邊纏繞,他不自覺彎下身去撫琴鍵。

手指在上頭游移,不得不說手感真的很好,他按下一個鍵,傳出來的音質與他宅邸的鋼琴真不是一個檔次。

他想起逍遙遊那個彈琴時的慣性動作,也想起他小時候曾收過一個來自嬸嬸的耶誕禮,一個流行於奧地利的弦樂器叫「齊特琴」,他也曾這麼”彈”過。

由於奧地利是個自然景觀豐沛的國家,人們常讚嘆國土優美而無處發洩,便發明了這種能隨身攜帶的弦樂器,它很小巧,放在膝上就可以彈奏。

無論男女、無論遊山打獵都喜帶在身上,只要情到興起總會拿出來彈上一曲配上即興歌詞,就算曲不成調也無謂,同山林感受音律、感受天地自然便是他們的民俗風情。

小時候的他沒體驗過什麼外來文化,更沒有離開過這片故土,對於山情詩意也只憑想像,他彈不出那種民俗曲調,也沒能很好的發揮它的價值,糟蹋了那把齊特琴。

但他還記得懵懂兒時常用齊特琴彈拉出的自創音律。

他想了一下,對應鋼琴的琴鍵,嘗試性的彈了出來。

那是一段不完整的、重複性的、簡單的和弦,逍遙遊當然聽見了。

他端著茶看向正專注著想把這段和弦彈得更順一點的玄宿,他向他走來並伸出沒有端茶的那只手也撫上琴鍵,給他這個不完整的旋律和上了音。

玄宿就重複得彈著那段簡單的音,逍遙遊竟就順著這個和弦彈了一段又接著一段,合作無間得奏成了完整旋律。

同時,他們相視驚訝,音樂也因此戛然而止。

玄宿接過茶道「今天我是見識了琴老師的盛名」

「這是你的即興創作?」

「不,是我小時候的創作」

「哦?」

玄宿給他說了嬸嬸歐遊時給他帶回的耶誕禮是一把齊特琴的事,逍遙遊頗感興趣的問「後來呢」

「後來,我認清了我不是做音樂的料,就很少再彈了」

「若你堅持,現在說不定就不用請我這琴師了」

「謝謝,不過奉承就免了」

「原來我那樣虛偽嗎」

玄宿沒有回,像是沒聽到。

逍遙遊又認真的強調「是真的好聽」

玄宿將茶盞遞了回去「再來一杯吧」

……這個顥天玄宿真是愈來愈不客氣了。

但是挺好。

挺好。


33.


「你來是要說士心的事吧」

那天他的極端言語驚得兩孩子對他產生恐懼心理的事,在這幾天的課堂上他已經充分得感受到了。

玄宿點了點頭「我是知道,蒼蒼也向我說了」然後他又搖搖頭「但我沒有要談這個」

「是嗎」

「我是想談談你」

逍遙遊一愣,「這可不值得你跑一趟」

「或許你可以讓這一趟更具價值」

對於自己的事,既然有人問,那他就說。只是內容物會根據對象的不同深淺不一。

如果是德雷珀夫人,那他會保留七成,若是瑪蒂小姐,他會闡述五成。

面對顥天玄宿,逍遙遊可以算很不吝嗇。

他的娓娓道來幾乎像是給影子寫手代筆自傳那樣,從兒時到年少再到現在,可以說是鉅細靡遺,足見誠意。

他出生於倫敦西敏市的帕丁頓,父親同樣是琴師,他的良好功底便是拜父親所賜。

他給玄宿說了父親第一次教他看譜的那天晚上,他就抑制不住興奮得在夜半偷了門廊口的油燈,輕踩著老屋的咿呀木板,留下一排因為緊張而泛出汗水的腳丫印跑進了琴房。

他還自作聰明的想,只要不掀琴蓋就不會吵醒父母吧。

他小心得把油燈放到了平台上,就著那微弱燈光,試圖挖掘更多譜裡的音符對應的琴鍵。

那時的他四歲。

他的小手按了一個DO又按了一個MI,然後像發現新大陸似的想每個琴鍵都按一遍,好知道隱藏在裏頭的秘密,不過他升DO都還沒按到就被”人贓俱獲”了。

父親的喝叫驚得他倏然起立並打翻了煤油燈,好在鋼琴下鋪著地毯沒有直接觸及地板,他的父親先是抱起了他,並用花瓶裡的水澆熄了並不旺盛的火苗。

他的母親聞聲而來,從父親手中抱過了他並連聲說了好幾聲「oh god」。

他以為會得來怒罵,不料母親只是放他到床上並給他掖好了被角、親吻他的額頭道晚安。

之後父親是用盡畢生心力教習他鋼琴。

只是那次後他門廊外的油燈掛高了至少三尺,就算踩著椅子也勾不到了。

也是那時起,他想著不多吃一點長高不行了。


玄宿笑著說你很幸運有對好父母。

「或許是因為這份幸運給了我,父母就不再那麼幸運了」

玄宿疑惑地看向他,逍遙遊接著說。

他的父親是個好好先生,也因為父親的好性格,他在鎮上獲得了好名聲,他的善解人意獲得了好人緣,父親結交了很多朋友,其中包含弗斯柯先生。

弗斯柯先生是名執政官,他出於善意推舉父親做收稅官這個地方政要工作。

這個工作其實並不困難,只要向百姓收取稅款並上繳即可,簡單來說也能算琴師以外的一個工作。

至於為何會推舉父親,也是因為弗斯柯先生認為這種吃力不討好的工作若由父親來做應不會引起反彈。

也確實,開始時是沒有人反彈,也因為父親的好形象,每當他去收稅時大家總是客客氣氣得請到屋子裡,說著這種寒冬天還要挨家挨戶跑,真是辛苦了。

每個人也都很好的交上了稅,從不拖欠,維持了平和的關係一段時間。

但日子久了,多少有些貧困家庭開始無法準時交稅,父親見其面露難色便也不多為難,甚至開始自掏腰包給那些貧困者補足了稅。

反正上面只在乎上繳的錢齊不齊,不會在乎你錢怎麼來。

那些受過父親幫助的人很是感激,只是這份感激直到父親再也籌不出錢、甚至不得不開始變賣家中物品,再到後來因為無法交上稅而被指控侵占公餉時,得到的回報是法庭上並沒有人出來替父親作證。

那些受了恩惠的,即便內心受到巨大的譴責,終究是在現實面前敗下了陣來。

他們也並非恩將仇報,而是若作了這個證,不只要補上這些年來欠的稅,還要受到嚴厲的刑責。

這個刑責不論是家裡的男主人還是女主人出來擔罪,對每個擁有好幾個孩子的家庭來說影響都是巨大的。

他們已經沒有錢了,無法再失去一個掙錢的家庭成員,更何況是生出積欠的稅款。

在左右為難之間,誰最後都沒有跨出名為正義的那一步。

當時逍遙遊就在現場,他看著在場的每一個人,每一個受過父親幫助的人。

他們低垂著頭,男人脫下了鴨舌帽捏在了手裡,女人用帕巾摀住眼睛,彷彿只要遮住了雙眼、不去看法官槌下定案的木槌,他們無法泯滅的良心就會稍微好過些。

他看著南西太太神情緊張得攪著手帕,看著不停祈禱的格里一家,看著小比利的父親。

小比利年幼時曾染重病幾乎沒有活的可能,而他現在能活蹦亂跳全賴父親不求回報的尋醫並無條件支付醫藥費。

他看著這些人的同時想著只要父親說出實情便可脫罪,真相一經調查總會大白。

可本該對人性失望的父親在法庭上非但沒有托出實情,反而承認了罪行。

父親擔下了這個莫須有的罪名,換取了鎮上百姓的偷生。

弗斯柯先生自然知道父親是冤枉的,他歉疚的同時也不得不承認如今這個局面也是因為自己當初利用了父親的良善所致。

所幸弗斯柯先生並非貪利忘義之徒,他不能真看著父親陷入牢獄危機,於是他在鎮上的提姆小酒館招集了集會。

在這個集會,他憤慨的責難、用上帝終將懲處他們自私行為的演講成功喚醒了這些人的良知。

二日,那些受過父親幫助的人們紛紛向法官坦述了罪行。

經一個月的調查確認了父親的清白,父親被釋放,而那些人也因坦白了罪行得以減輕刑責。

恢復自由身的父親聽了弗斯柯先生所訴十分感慨,感慨的同時竟也因自己最終無能讓他們免於罪刑而自責。

可父親不知道的是,所謂的”喚醒良知”不過是弗斯柯先生私下用一袋袋錢幣換來的。

逍遙遊那時不懂,他氣憤地問母親為什麼良善得不到回報,為何在那些人自私得選擇保全自己之後,父親還要擔下這個罪名。

母親當時柔聲的說「你想,若是稅務重罰下來,家裡會是誰擔上這份擔子」

「當然是父母」

「父母擔下了,苦的卻是孩子。他們之所以不作證,並非完全出於自私,而是顧及家庭、孩子,你父親之所以擔下,也是為了不因此禍及下一代的道理」

逍遙遊搖著頭,有太多理解不能的事擠進腦裡,與他的認知互相衝擊。

他有很多話想說,很多疑惑想問,但在一片混沌中只留下了犀利的疑問「母親您難道沒有過怨恨嗎,父親這麼做…、值得嗎」

「遊…、」母親將手覆上他的,「當然,是人都有自我情緒,母親我當然也會有難以平衡的時候。但你要記住,正因為我們愛自己的家,我們更要愛這片土地,只有我們的家園好了,家才會好,下一代也才能得到延續,我們的遊能因此健康平安成長…、」

「只要你平安快樂,那麼一切就值得」

他聽著低下了頭,腦裡想的是「難道”家”不才是組成家園與國家的根本嗎」。

即便他理解不能,他也不再反駁母親。

他用另一隻手覆上了母親的。

也許是那一刻他開始思考起了善與惡,思考起了富與貧,思考起了家與國,這也促成了他往後與眾不同的性格與自成一派的思想。

只是那時的他還無法理解母親的意思。

那時的他十歲。


34.


他的母親是名繪師,但即便頂著南肯辛頓藝術學院的光環,最多也只能去給貴族女孩畫畫肖像,用以提供那些可能成為女孩未來丈夫的單身男子挑選。

亦或把神話、莎翁戲劇作為題材,形象化那些千篇一律的史詩故事。

那些較為敏感的、社會底層的、上流人士不屑一顧的,卻是他母親最樂於創作的。

只是當她這麼做了,總會被視為大膽並不被允許的。

在他們那個年代,女性藝術家地位遠遠不如男性,很多出色的女繪師要博得名聲、作品要賣出,都還得仰仗丈夫在社會上的地位,作品再好也只佔得七分,三分還得看薄面。

裸體繪更是不被允許,男性能繪女性裸體,女性卻不被允許畫男性裸體,「似乎透過擁有擺弄模特的權力,就能牢固那份虛榮心」逍遙遊道。語氣沒有情緒,但譏諷是肯定。

「你認為…該打破這個界限?」

「是…、法律之前,人皆平等,自由之權,性別平等」

「逍遙遊作為琴師,似乎過於屈才了」

「是我在你面前冒犯了」

「談何冒犯,你我同為男性,即便女性有了議會投票權也並不會剝奪我也行使這項公民權利」

他知道玄宿與他接觸過的人都不一樣,但不同歸不同,終歸還是個貴族。

沒有一個男性貴族會同意提倡女權的言論。

就算撇除階層,任何一個中產、甚至工人階級的男性都不會同意。

因為女權一旦崛起,不單只是對舊制的挑釁,也是足以改變整個社會體制的變革。

玄宿又補充道「而且我想不出任何不賦予令尊夫人投票權的理由…、不只令尊夫人,還有泰玥夫人、瑪蒂小姐、以及你的未婚妻。我想,只要是這片土地上的住民,就該享有這份公民權」

「可惜議會並不會看在顥天閣下的面子上提議修正法案,更不會因此釋放潘克斯特小姐」

婦女們為了獲得參政權已不懈努力了將近八十年,然而這些努力數度化成了無聲的咆嘯,並沒有在這將近一世紀的歲月裡刻上濃重的一筆。

直到艾米琳·潘克斯特這位新時代女權運動領羊人的出現。

她倡導女權意識、組織了《婦女社會與政治聯盟》即後來的《婦女黨》,並主張”行動代替言語”。

既然溫和的訴願永遠得不到實際成效,又何必與它講道理。

她開始不惜用燒毀公物、示威、絕食、臥軌、並試圖闖入議會以達參政訴求。可惜她們不惜犧牲性命、冒著入獄的風險最終只得來”暴行”的指責,並沒有受到議會及王室的關注。

不久前,潘克斯特又因試圖將一封爭取婦女投票權的請願書直接送進白金漢宮而被捕入獄。

「如果平和的訴求得不到重視,訴求者走向極端也是必然」逍遙遊說道。

「但企圖利用極端手段獲得成效只會被視為叛亂」

「議會是保障人民權益的存在,我不知道一個無法回應人民訴求的議會要之何用,若只是用於牽制王權,那麼王室本身就是一個導致國家進程延緩的錯誤」

玄宿不禁看向與他相對而坐的逍遙遊。

在一個宣誓效忠王室的貴族面前說這種批判言詞很難不讓人心生不悅,就算他同樣擁有前衛思想也不代表他能不反感,「你應該知道在一個貴族面前非議他效忠的對象才是真正的冒犯,逍遙遊」

被指名的人沒有因逐漸下沉的空氣退縮,他說「讓顥天閣下感到冒犯我很抱歉,但我不會收回我的話」

「早在威廉三世簽下《權利法案》那刻起,婦女投票權的賦予與否早非國王力所能及,這點你不會不清楚。法案起草之初是建立在君主制之上,君主立憲得以延續也是因為保留了君主。光榮革命沒有推翻王室是因為每個英格蘭人都願做諾曼第征服者的子民」(即威廉一世,其後代即英國正統王室血脈)

顥天玄宿字句平穩,語氣沒有與內容物相對應的起伏,甚至音量大一丁點兒都沒有。

但若此刻對邊坐的不是逍遙遊而是伊恩那小子,怕是早就被玄宿一連強硬發言給聽得目瞪口呆了。

光榮革命爆發前是由詹姆士二世擔任國王,然而這個詹姆士信奉天主教,與英國國教(基督新教分支)相背,其繼位後多次意圖復辟天主教,後又因繞過議會發表了《信仰自由宣言》,此舉一次惹怒了人民與議會。

當時的英國國民是無法接受天主教的,詹姆士對天主教的特意寬容惹怒了人民,而他自行頒布宣言也等同無視人民組成的議會、回到了君主專制。

由於詹姆士的妄行得不到人民的愛戴,後慘遭議會罷黜。

其與王后有兩個女兒,這個王位本該由他信奉英國國教的女兒瑪麗繼位,但後來詹姆士與信奉天主教的第二任妻子生了一個兒子,在王位繼承法上,王子有權優先繼位。

議會恐這個”將來會成為天主教徒”的兒子繼位會跟他爹一樣要復辟天主教,人民也無法再接受一個天主教徒成為他們的國王,因此引發了歷史上的光榮革命。

不過這是歷史上的”光榮”說法,如果真去挖掘的話,光榮革命引發的根本原因恐怕是因為一則謠言。

這個謠言足以踩到王室與國會的共同底線——繼位的兒子並非詹姆士二世親生,而是詹姆士為了復辟天主教找的一個由天主教徒生下來的男嬰。

你說由一個血統不純正的人做他們的國王,最為看中血統的英格蘭人哪能接受呢?這等於是辱了征服者威廉一世與他的子民。

1689年光榮革命後簽署了《權利法案》,其核心內容便是有效限制王權,避免了國王再次繞過議會實施政策,並將大部分權力移交議會,王權形同架空,但其仍保有解散國會、簽署法案等權利,大英帝國成了第一個成功實施君主立憲制的國家。

這場革命,明的來說是為信仰、為人民代表的議會迎來了新的一頁,但暗的來說也可以是一場王室血脈保衛戰。

新的體制與舊的傳承,彼此之間是密不可分的。

這是顥天玄宿的立場。

逍遙遊也不是聾的,他當然聽得出,但他並沒有要退讓。

「如今國王是不得干涉議會,但王室之於貴族,貴族之於議會,其中的關係我想顥天閣下比我清楚。我不否認光榮革命保留了王室而不是推翻,是因為它仍有存在的必要——安定保王派、避免產生下一個克倫威爾、延續征服者的血脈,但你亦不能忽視王室的存在以某方面來說也等同鞏固了階級,玄宿」

奧利佛.克倫威爾將軍曾在英國內戰時擊敗了保王黨,斬殺了當時的國王查理一世並廢除了君主制。

其建立了短暫的英吉利共和國,成了英國史上第一個獨裁者。

「你理想的大不列顛帝國是王室的覆滅還是階級的推翻」玄宿問道。

「有區別嗎,有王室就有階級,是相輔相成的」

「王室的存留最多是議會與保王派的戰爭,人民就是同意、不同意也不會從中加入這場戰爭。但階級的廢除將會上升至全民戰爭…,若真有那一天,那將會流很多、很多的血」

「你說過,光榮必將犧牲」

「光榮革命已經結束了,我們兵不血刃迎來了光榮。兩百年前的先人沒有推翻,兩百年後的我們也不會」

兩個有著完全對立觀點的人正辯駁著,奇的是,誰都沒有因一言不合發起脾氣來,若同等狀況到了別人那裏早就吵得不可開交,甚至因此決裂。

或許是因為他們都是自恃力極好的紳士,也可能是他們比誰都更能換位思考、更能實踐伏爾泰那句「我不同意你的觀點,但我誓死捍衛你說話的權利」。

雖然這句話也不是伏爾泰說的,而是他的好友在自己的書中寫的一段對於伏爾泰的解讀。

伏爾泰受法蘭西人愛戴的程度也可以從人民不惜嫁接這段話來讚美這位文學界的泰斗看出,只是原文內容當然也沒有相傳得如此有震懾力了。

所謂歷史多有杜撰,所謂光榮必有黑暗。


35.


可能是爹地的開導奏了效,他不再覺得琴老師可怕了。

但也可能是因為蒼蒼並沒有親歷現場,尤其是琴老師除那段言論以外並沒有對他與士心做什麼實質傷害。

那次跟爹地說了琴老師與士心家的事後,爹地隔兩天去拜訪了泰玥夫人。說是平常走訪,實際是去關心士心近況。

但士心說後來爹地跟琴老師在琴房從有說有笑的閒聊變成了爭吵。

他當時趴在小窗上往裡看,雖然聽不到完整的對話,但他說爹地跟琴老師都很嚴肅,僵硬的氣氛就算隔著一扇窗都能感受到。

歷經過那次的四人鬧劇,士心至今仍對琴老師心有餘悸。他潛意識地認為是逍遙遊老師挑事,因為顥天先生在他印象中一直是和藹可親的。

但那天爹地從士心家回來時與往常一樣,還給他帶了夫人家最好吃的點心,並沒有任何異樣。

他看著爹地伏在案上看書的背影,心裡想著士心說的。

若爹地真的跟老師吵架了,就算心情欠佳肯定也不會表現出來吧。

就算他上去撒嬌得問了,也只會得來爹地的「蒼蒼怎麼會這麼認為」,並用「我們很好」結束這個話題。

蒼蒼這麼想著,並私自地認為爹地與老師真的吵了架,還冷戰了。

只是他們又都是善於偽裝的人,所以總能像個無事人一樣。

蒼蒼打從心底不願意看到他們吵架,而這個”不願意”還得源於那次球場的意外。還有很多時候老師與爹地的相處模式,讓他想起了他還很小的時候,爹地與丹陽叔叔與如晴阿姨相處時的畫面。

他雖然什麼都不懂,但還是能感覺到琴老師與其他人之於爹地的差異。

他不會形容這個差異具體在哪裡,但他知道他們應該和好!

於是抱著這個無端自我想像的蒼蒼擬了一個計劃。


36.


今天是德雷珀夫人的生日舞會。

「你真不去?」

「那種場合,夫人還是饒了我吧」

泰玥自嘲笑了一聲,「也是,是問你第二次的我愚蠢」

裕鉑已經等在開了門的車頭邊,德雷珀夫人派來接駕的可不是馬車,是一輛新的T型福特。

逍遙遊送走了夫人,還沒上樓呢,管家就靠過來說了些什麼。

不久後逍遙遊一個人出去了。


門一打開,顥天玄宿毫無預警地與站在他宅門外的逍遙遊對視,兩人皆是一愣。

「你…、」

愣了幾秒有餘,先緩過勁的是玄宿「下午好,逍遙遊」

逍遙遊沒有馬上回應,反而打量了下玄宿,彷彿在確認眼前這個人沒有缺腿缺胳膊並完好得站在自己身前後才回以「下午好」

「先生沒有去德雷珀夫人的舞會,反而來找我是有什麼急事嗎」

此時逍遙遊也有些矇,他是聽了管家說顥天先生身體不適,蒼蒼請他過去看看這才跑來的。

「你…、你沒事嗎?」脫口的同時他看了一眼玄宿身後站著的蒼蒼,此時蒼蒼是抿著唇眨著大眼睛,怎麼無辜怎麼像。

玄宿有些不解,但還是禮貌地回以「我很好」

逍遙遊擰了下眉,看蒼蒼的反應他似乎懂了什麼。

他很快改口說「我聽聞你沒有參加舞會,可能會有空閒,就擅自來訪了」

「我是沒有去舞會,不過我正打算繞康納河走走…、」玄宿頓了下又說「一起嗎」

沒有什麼比身處尷尬境地時天降台階還幸運的了,逍遙遊當然同意了。

畢竟他連突然來訪的理由都沒有想到。

於是蒼蒼的有心促成了一次陰錯陽差的”約會”。

只是這個”約會”也將造成一連不可挽回的錯誤——兩人在康納河時,被忘了拿德雷珀夫人的禮物而改走康納小橋這條捷徑的葛瑞斯看見了。




37.


康納河橫穿整個小鎮,初春的時候冰會融化,夏天一到,孩子們就在此戲水,鎮上人也會提著釣竿來一顯釣技。

河道兩邊立著白楊,秋冬時候沿著岸走也頗有莫內風情。

顥天玄宿走在前面,逍遙遊看著他的背影開口「不去向德雷珀夫人祝賀沒有關係嗎」

「嗯,我提前向夫人說了,問心會替我送禮過去…、你呢?」

「?」

「泰玥夫人沒有堅持要你出席嗎」

「夫人似乎放棄了對我的管教」

他指那次家庭鬧劇後泰玥夫人的反映。

玄宿皮笑肉不笑的「…這似乎是好事」

「我已是夫人眼裡的叛逆分子,反倒是顥天先生出乎意料的沒有出席」

「很意外嗎」他當初扯謊拒絕了葛瑞絲小姐,如今他總不能待在家等著舞會結束。他無論如何都得出門一趟把這戲演足,所以他來到了這裡。

「情理之中,也算意料之外」

「那就當我也是個叛逆分子吧」

「恕我失禮,由你說出叛逆二字實在沒有說服力」

「是嗎」

「嗯」

玄宿半轉過身看他「那麼叛逆該是什麼樣子」

逍遙遊不以為意的說,「不知道,不過應該要是個比推拒舞會更出乎意料的事」

玄宿舉起手,指著逍遙遊身後較遠的一方「像那樣嗎」

逍遙遊順著回頭,看到了三三兩兩在河裡玩成一團的孩子。

不知道為什麼他的心直覺地”咯登”了一下,再猛然回頭的時候玄宿已經走下了河堤。

追上去的時候,玄宿正站在河道邊並彎下身背對著他。

他喊了一聲他的名字,並要去扳他的胳膊,他卻被一瓢水潑了個正著。

他睜開因驚嚇閉上的眼睛,還有水不停從臉上滑過,他也不去擦臉上水痕,只是皺著眉看著眼前的人,也不說話。

正常人肯定會想對方是不是生氣了,然後想個辦法討饒,可惜他錯估了對方的正常性。

玄宿是挑了下眉,不過這個表情並非自覺做錯事,而是奇怪逍遙遊怎麼沒有反應。

於是他又面無表情潑了第二瓢、第三瓢……

直到對方被潑得一身濕、並終於放棄試圖用「玄宿」兩字的無效喝斥阻止對方的幼稚行為。

顥天玄宿得到的回擊是逍遙遊抓著他的胳膊將他扳倒在了河裡。

這是他1914年第一瓢清涼的水,也是他們夏天的開始。


38.


火堆兹茲的燃著,天色暗下,那些玩耍的孩子們早就散了。

玄宿將濕透的長髮擰乾撥到了一邊,蹲下身挽起了褲腳。另一個人則是坐在火堆邊解著袖扣,試圖讓浸濕的襯衣不那麼黏膩。

玄宿捲好了褲管抬頭說「我來吧」

他靠了過來低下了頭,藉著微弱篝火替逍遙遊解去一顆顆煩人的袖釦。

同時,逍遙遊注意到了對方的左手似乎比右手更靈活些,他還看到了對方因為彎身產生的領口縫隙,看到了衣服底下光潔的身子。

他不假思索的移開了眼睛轉向溝火。

可能是出於禮貌,也可能是別的什麼,不知道。

玄宿抬起了頭「好了」

「謝謝」


黑夜中的光火似乎都有神奇的魔力,就像童話裡小女孩的火柴總能觸發美好的想像。

顥天玄宿想起十七八歲時拗不過表弟只好被如晴拖著到山區打獵。

雖說是打獵,但他不願傷害無辜動物而導致每次與丹陽的狩獵競賽都是輸家,他也就成了負責野炊的那個人。

這時如晴會靠過來,用手遮住嘴以防被丹陽看到他與玄宿的悄悄話「真是難為你了」

如晴知道玄宿的輸不是因為實力不濟,也不是刻意放水,而是輸在自己的原則。

這時玄宿會回以一個彼此了然於心的微笑。

他盯著火光陷入這段往事,他不知道自己現在的表情很有故事。

逍遙遊看著他,反射性地問了句「怎麼了」,玄宿支起了用手撐著的腦袋「沒什麼」。

或許是他不想與人分享,又或是他認為沒有什麼與人分享的必要。

但在逍遙遊看來可能就是一種隔閡的表現。

開始時雖以朋友結交,但說到現在,他似乎並不瞭解顥天玄宿。但這個”不瞭解”又恰巧保持在一個很舒適的相處尺度,並沒有讓逍遙遊覺得非得更進一步的理由。

但不可否認的,他確實被顥天玄宿勾起了某種好奇心。

於是他用某種帶有誠意的自身經歷開啟了一段話題。

那是他年輕時曾跟一個外交官朋友前往沙俄的經歷,也是他第一次在雪地裡升著篝火卻瑟瑟發抖。

沙俄的冬天真的太冷了


39.


那是他搭過最漫長的火車了。

漫長也罷,還冷。

踏出車廂的那刻他不禁向月台兜售日報的小夥要了瓶伏特加,嚥了兩口覺得暖和了才感覺到了自己的手和腳。

他從來不覺得飲酒有什麼好處,直到這回他發現了在這裡,酒可以保命。

他還因此被這個朋友取笑「你看看斯拉夫的年輕人,哪有一個像你這麼怕冷的」。

逍遙遊不以為意地握了握被凍僵的手指「所以我是盎格魯撒克遜人」

這個外交官朋友是碧伯爵,碧松影。

說是外交官也只是個"臨時外交官”,只為特定事件去往他國交涉,完成任務即可返回,與常駐公使不是一個性質。

而這個碧伯爵之所以榮幸被國王任命,是因為國王特別喜歡伯爵的畫,碧伯爵向逍遙遊說當時國王是這麼說來著「交涉不順利也不要緊,重要的是給我畫幾幅畫回來就行」

逍遙遊權當這是國王給伯爵找的一個公費旅遊寫生的藉口。

這時碧松影又隨口問了句「你沒去過羅西亞吧,要不一塊兒去?」

逍遙遊倒沒多想就說行,伯爵想不到對方如此乾脆「诶?你怎麼…、怎麼答應得這麼快?齁!我知道了,你小子更喜歡斯拉夫美女對吧,難怪給你介紹了這麼多貴族小姐你都看不上……」

最後當然是被逍遙遊無情地打斷了。


40.


他們本預計停留七天,但第七天的半夜下起了暴風雪。

一早,使館的總機來了通電話,說往車站的路都被大雪堵了,且暴風雪沒有停,火車也停駛。

於是他跟伯爵又在聖彼得堡多待了幾天,也就是這幾天,他看到他此生忘不了的景象。

暴風雪下了兩天,兩天的積雪需要大量人力來清掃道路及恢復交通,但雪停後並沒有人來做清理,因為整個彼得堡的工人們正在鬧罷工。

當時俄國工業的急速發展造成工人們一天的工作時間長達15、16小時,但他們獲得的工資極低,一輩子攢的錢還不如一個公爵給他的情婦買的帽子多。

他們在十分惡劣的環境工作,在噪音與寒冬裡工作是家常便飯,工廠到處都是煤灰、廢煙,他們的手與臉永遠是黑的,後半輩子都伴隨著肺病,最後也死於肺病。

資產家提供工人的房舍有多麼的簡陋狹小就更別提了,只要有”能打開的窗戶”就算得上恩賜。

生活的貧困再加上日俄戰爭的慘敗,民眾對沙皇的無能統治日益不滿,各地開始有小規模的暴亂。

彼得堡工人開始了罷工,後來加入罷工的人愈來愈多,時至今日已達十萬之多。

這天是個星期天,他們組織起來準備向沙皇遞交請願書。

男人、婦女、孩子,每個工人階級的家庭都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因為他們要去面見沙皇,與沙皇直接對話。

他們舉著沙皇的畫象,手牽手併成無數排,在東正教神父的帶領下,高唱國歌,一步步踏著雪往冬宮而去。

這不只是一次遊行,而是工人為爭取自己的權利踏出的第一步。

他們要求改善工作環境、縮減工時、增加工資以改善生活品質,並成立工會保障工人權利。

他們要的只是一個”身為工人”的基本權利。

然而這些在如今看來十分基本的權利都是用先人的血與淚換來的。

當這幾萬人臨近冬宮時,騎兵出動了。

騎兵踏入了人群,民眾開始倉皇四散,但人實在是太多了,騎兵無法有效驅逐。

最後騎兵回到了崗位上,混亂的人群也再一次集結。

此時騎兵退到了後面,換步兵前進了。

他們到了鎮守隊伍的最前面,朝天空擺出了射擊的姿勢。

工人還沒從方才的驚恐中回過神,槍響了。

步兵們齊刷刷朝天空射擊,他們的神父這麼說著「大家不要怕!我們敬愛的沙皇絕不會允許深愛他的子民在他的面前受到傷害的!」

語畢,是第二輪槍響。

大夥嚇得紛紛後退,有的甚至兩腿發抖「大家不要後退!不要怕!」

「沙皇不會允許軍人射殺我們的!」

「我們有這麼多人,這麼多雙眼睛,我們的沙皇不會做這種無可挽回的錯事!」

緊接著是第三輪槍響。

只是這次不是對天射擊了。

前排的人被射殺倒下,人們開始尖叫、哭泣,有的拖著孩子跑,有的趴下,有的跪倒,有的祈禱。

他們不明白為何軍人要射殺他們,為何沙皇會下達這種命令。

但他們已經顧不得思考原因了。

在一輪射擊後雪地沾上了紅,附近倒下的屍體可能就是你每天上工時站在你身邊的同事。

在這個震撼畫面的衝擊下,人們的害怕與哭泣更多的化成了憤怒。

他們從恐懼中甦醒過來,一個父親從跪趴的人群中站了出來「今天,我寧可死在這裡,也不要再回去過被這幫畜生們壓榨的日子」

「為了丈夫、為了妻子、為了孩子,我們不能在這裡停下!」

「是!我們不能就這麼放棄!我們要向沙皇說話!」

僅剩的人群從地上爬起,他們怒不可遏地再一次集結了起來。

他們決心只要訴求不被重視,罷工就不會停止,遊行只會持續。

他們穿過了廣場、走過了林蔭大道,最後等在那的依然是無數的持槍步兵。

相比之前的慌張與驚怕,他們不再尖叫逃竄。

一個勇敢的男人踏出了隊伍,他用洗不去煤灰的手摘下了帽子央求道「請讓我們向沙皇說話」

步兵們面無表情。

「請讓我們過去,讓我們偉大的皇帝聽聽我們的訴求」

後方的指揮兵吹響了號角,步兵端起了槍。

男人沒有後退,他身後的人也沒有。

「求求你們…,求求你們讓我們面見沙皇吧」他的妻子哭著跪了下來,同時,身後本來憤怒的民眾也摘下了帽子懇求地跪了下來。

他們說「求求你們了」。

在槍口面前,再多的憤怒都只能化作卑微的乞求。

可士兵們不會放下武器。

因為俄國的軍人並不是保衛國民,而是效忠沙皇,一旦士兵放下武器就等同背叛他的君主。

工人們各個顫抖著身體閉上了眼睛,他們視死如歸。

號角又一次響起,為第二次的血腥屠殺拉開了序幕。

那個男人首當其衝倒下,緊接著是更多的工人、婦女。

此時逍遙遊就站在隊伍的最尾端,碧伯爵高喊趴下並將怔愣在那的他撲倒。

一輪射擊後他聽到士兵更換彈閘的聲音,他從雪地裡抬起頭,看著前排哭嗓著的小孩,而他的爸媽們已經倒下了。

他推開了碧松影,奔向正抱著頭哭的兩個女孩,他能聽到碧松影在他身後驚叫並難得罵出了髒話。

步槍重新上膛,他抱起了跌坐在地上的那個,卻來不及拉稍大一點的那個。

女孩綁著辮子的栗色頭髮染成了紅色,而他沒有時間再看第二眼。

他連自責的時間都沒有。

他將女孩抱出了射擊圈,碧伯爵也拉起一個趴在父母屍體上哭的男孩跑出了射程。

懷裡的女孩在哭,他的姊姊死了,他的父母死了,而她還是這麼小、這麼小。

逍遙遊回頭看著這荒唐的一切,抱緊了女孩,濕了眼眶。

他們稱這天叫”血腥星期日”,1905年第一次俄國革命。


41.


他們本只是來看看罷工問題嚴不嚴重,在英俄同盟的狀態下關心友盟國內情勢是很重要的一環,然而事態似乎遠遠出乎了兩人的預料。

碧伯爵正用眼睛記下每一個為理想勇敢赴死的斯拉夫人、每一滴從死者親人臉上流淌下的淚水。

他要牢牢地記著,繪成一幅永遠無法被沙皇抹去的罪狀、無法被世人遺忘的血證。

他無法想像在二十世紀的現在,統治階級殺一個工人可以像屠夫宰殺牛羊。

他甚至毫不懷疑俄國貴族們還盛行著將農奴綁在樹樁上,用三股鞭抽打他們的那套制度。

他也無法相信這悲劇性的一天是在沙皇的同意下引發的。在他們的教育裡,英皇是保衛國家、守護人民的領袖,但在這裡一切都反了。

身為一個英格蘭人尚且憤慨如此,俄國人民又該是如何的悲痛欲絕。

碧松影低頭思忖著,他的身邊是被逍遙遊救下的女孩,她茫然地流著眼淚,直到他用俄語問她的名字,她用顫抖得彷如機械的聲音說,她叫鐵楓零。

逍遙遊正幫著鎮上的人將無辜者的屍體收埋。他鏟起一堆又一堆的雪、鏟起凍得僵硬的泥土,鏟出一個大窟窿,把僵硬如冰的屍體放進去,再給他們覆上厚土。

這些入土的人沒有得到神的祝福,因為在混亂中,他們的神父也失蹤了。

伯爵與逍遙遊壓根沒必要做這些,因為他們既不是俄國人也不是工人。但這就像一種默契,誰都不會對此事坐視不管,這不僅有違紳士教養,他們心理上也過不去。

逍遙遊放下鐵鍬的時候,手都僵得不像自己的。

屍體收埋完畢,工人們在雪地裡燃起了篝火,俄國人操著俄語感謝他們,並請求他們一起為逝去的靈魂祈禱。

祈禱天堂的路不再曲折、祈禱今日的悲劇不再重演、皇帝能聽到他們的聲音,沙俄的生活會更好,

此刻,東正教徒與基督新教同在一起祈禱。

此刻,信仰沒有隔閡,悲慟沒有階級。


玄宿盯著不再旺盛的光火,他不會打擾一個回憶上湧的人,於是他始終做個安靜的聽者。

「所有人都在為更好的明天祈禱,祈禱過後,他們再一次回到為明天果腹的麵包煩惱的日子,因為他們的家人孩子正在挨餓。只要他們多罷工一天,沒有工資的工人家庭就得多挨餓一天。」

於是在飢寒交迫中,工人在沙皇的”半退讓”中算是達成了簡單的訴求、初步的和解。

人民在這場革命只求溫飽、過上好一點的生活,並沒有更進一步推翻沙皇的行動。

「在現實的溫飽面前,工人的憤怒被迫轉為悲傷再化為絕望,最後,理想淪為被迫妥協的空談,犧牲換來了失敗」

玄宿從沉默中抬起了頭「…你認為這場血是白流的?」

「不……、這場血必須流,人民憤怒的種子會埋下,在十年、二十年後,它會因為人民的一滴血從枯竭中茁壯」

也是那刻起,兒時父親的冤案在心底種下的種子被頃溢的憤怒之水灌溉,萌芽成長。

他滿腦都是血腥鎮壓前,勇敢的母親帶著他的孩子走上前,旁人問『妳為什麼要帶妳的孩子來呢,他們什麼都不懂,他們是無辜的』

女人振振有詞地道『今天,我可以跟我的孩子死在革命的浪潮裡,但我不願意讓我的孩子餓死在沒有窗戶的矮房裡。為了下一代,我們必須有所覺悟,我的孩子們也必須記住,就是死,也得知道是為了抗爭而死。』

最後女人又說『無論如何,我們都不能放棄迎來美好生活的希望』

那刻,他想起了自己的母親。

他開始理解母親所說的「為了國家」、「為了下一代」是什麼思。

所謂更好的生活,只能由犧牲換來,別無例外。

如今他們的安逸、自由、和平,也是用先人的血汗換來的。

當初鎮上的人不是不願意替父親作證,而是因為現況考量上的逼不得已。

說白了點就是沒有錢。

孩子不能沒有母親,所以丈夫必須承擔這個罪,但家庭一旦失去掙錢的支柱,孩子就會餓死。

而事情的根本也是因為稅務壓垮了這些本就貧困的底層人民。

所以當弗斯柯先生替他們解決了這個問題,他們就可以無後顧之憂得去接受法庭審判。

當一個國家環境不好,家庭不溫飽,就算知道某些事不可為,他們仍可以昧著良心,只為活著,為下一代活著,或死去。

正因為這份愛著下一代的私心,人可以變得自私。

也因為這份愛,人可以變得無懼。

『如果造成貧困的上層階級遭到推翻,那麼人民是否就不再需要為了麵包煩惱了?沒道理下層人民活該被剝削,只為提供上層階級揮霍無度的籌碼,沒道理多數人的人生要掌握在少數人手裡。』當時圍在火光旁的他這麼想著。

柴火很足,篝火很旺,他卻懷念起家裡的那面壁爐。

因為他無論如何都覺得冷,無止盡的冷。

那年的他十七歲。


42.


第一次俄國革命也可以說是一場”工人革命”,工人為工資、為保障、為麵包起義。

但對資本家來說,手底下的工人除了要漲工資、還要附加個人保障,這等同剝削資產階級的利益,還賦予了工人話語權。

無論從哪一點來說,資本家都不會支持這場革命。

當革命訴求只為某個階層的特定人民,而不是全體訴求時,失敗也是顯而易見的。

玄宿抱著曲起的雙腿,下巴支在膝蓋上,「好的君主迎來和平,無能的君主帶來災難,人民沒有為無能者效力的必要,所以詹姆士二世死在了大英人民手裡。當沙皇破壞了農民的生計、引起工人的不滿、損害資產家的利益、違背軍人信條的那天,沙俄人民佔領冬宮的情景也許會到來,尼古拉二世也該為他的暴行負責」

逍遙遊撇頭看去,「若真有那天,就是你並不樂見的階級革命。一旦沙俄人民領悟了國家根本,每一個階級團結起來,反撲就是最致命的,這個程度……,恐怕不是只死一個皇帝的事」

整個斯拉夫民族都會為反抗現有政權武裝起來,他們會殺死皇帝、奪取政權、佔領冬宮,更可能組織一個新的聯合政府。

那將不是歷史上哪個革命能夠比擬的。

「真有那天…,會流更多、更多的血」會比第一次革命還要慘烈。

「但我聽你語氣,似乎並不反對沙俄革命」

「身為貴族,我反對推翻王室。但處死一個災難皇帝,身為英格蘭自由公民,我沒有理由反對沙俄人民獲得自由的權利」

逍遙遊聽著覺得彆扭,「同樣的革命若到了英格蘭,你就持反對意見了」

「大英帝國與沙俄不同」

逍遙遊繼續揶揄道「因為英格蘭人的血比較高貴」

顥天玄宿沒有惱火,他淺淺的笑了兩聲,轉而將腦袋枕在膝蓋上,歪著臉向逍遙遊的方向「因為英皇深愛他的子民,人民同樣熱愛他們的國王。沙皇始終不得人民的愛戴,因為人民的敬愛始終始於懼怕」

英國政權已轉交人民,推翻王權已不必要,人民更不會推翻他們愛戴的國王,這場革命之血在英格蘭就沒有意義。

但沙俄不一樣,從根本上就不一樣。

逍遙遊沉默著,他在思考另一種可能,一個在顥天玄宿的基礎上、更可能美好的可能。

他先前試圖解構玄宿的想法,如今發現他還不夠摸清他的內核。

都說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靈魂萬里挑一。

泰玥認為顥天玄宿是個正兒八經的紳士,他溫文得體,完美得過於無趣。

或許有趣與否,只因人而異。


43.


衣服乾得很快,夏天真的到了,他們也該離開了。

顥天玄宿正把半乾的長髮重新用緞帶束好,他此刻是站直身背對著逍遙遊,逍遙遊用砂土枯葉撲滅僅存的溝火,火苗漸趨黯淡的同時,他很肯定他看到玄宿繫緞帶的手是左手。

於是他大膽地說出自己的猜想,「你是左撇子吧」

那邊打完結的手頓在了空中然後垂了下來,那雙手的主人轉過來說「看出來了?」

「嗯,不經意的時候是會漏餡的」

玄宿琢磨著這個”不經意”。

是什麼樣的不經意,會使他向來隱藏得很好的慣性展露無遺了。

就是在禮節繁複的餐宴、酒會、舞會上,他都可以做得極其完美,他單手彈琴時用的右手,挽女伴的手也從來沒有出錯。

看來是在這個氛圍、在逍遙遊面前,他不經意得鬆懈了。

玄宿用右手摸著自己的左手腕「為了糾正回來,它可吃了不少苦頭」

在他們那個年代,一個貴族用左手吃飯、寫字是十分丟臉的事。他們認為這是一種可怕的疾病、是惡的化身,不僅會被歧視,還不符合所有依照右手制定出的禮節,因此被視為”不道德”的。

所以一旦到了學習階段,發現孩子的慣用手是左手時都會被嚴厲地要求改正,就算改不回來也會要求將右手訓練到跟常人無異。

「像大多數的父母一樣,把你的左手捆在身後強迫你用右手吃飯嗎」

玄宿回想著那段童年,他的左手還因長期強行扳在身後導致肌腱發炎,「或是沒來由的驅魔療法…,不過這都是爺爺交代的,與我的父母無關」

雖然顥天玄宿的語氣輕鬆得只是在闡述一件往事,但他知道當一個人從小被告知使用左手是缺陷、不道德的,多少都會疑惑自己是否真的是個異類。

一個孩子被強迫將生來的基因改正成符合大眾的標準時,會產生多少自我認同障礙、多少心理陰影。

這都是可以預見的。

而顥天玄宿在這條朝著”他人期待”的道路上,又經歷過多少阻礙、多少次與自己心靈對話的過程。

這個人到底藏了多少祕密……。逍遙遊這麼想著。

想的同時,他竟用一種慍怒的語氣開口「那麼那次球賽,你可真是放了我大水」

聽這話,多明晃的嘲諷跟氣悶哪!

玄宿愣了一下,自知理虧「抱歉…,我沒有那個意思,這些年我右手用得習慣了,跟左手沒有分別,也認為沒有特別告知的必要,只是沒想到竟然在這點小細節上露餡了……、」

逍遙遊還是明顯不開心的模樣,玄宿知道再怎麼解釋也避不掉他隱瞞了對方等同蔑視了這場球賽公平性的事實。

雖然就算他說了,他也不會真用左手持拍。

他可不想成為圈子裡的新話題……,雖然那天發生的意外也夠嗆了。

逍遙遊撿起他們晾在樹枝上外套,淡淡的說了句走吧。

………這不明顯還在不高興嗎。

玄宿嘆了一口氣,跟了上去。

而逍遙遊之所以不悅,並不是因為感到球賽不被重視,而是一種很悶的、很複雜的情緒。

他也理不清不悅的原因是什麼,因為他不知道那叫沒有道理的情緒。

愛意萌生的時候,從來不講道理。


「蒼蒼」

「爹地!你回來了!」蒼蒼一把抱住他的爹地。

「嗯」

「爹地怎麼……衣服濕濕的?下雨了嗎?」

「沒有,只是發生了點事」

蒼蒼想起爹地是跟琴老師去了康納河,他大叫一聲「啊!該不會、不會是老師又跟爹地吵架,吵不贏就把爹地推到河裡了吧!」

……這孩子都想些什麼呢。

「你怎麼不說是我把老師打進河裡呢」

「什、什麼!你們打架了!?怎…、怎麼會這樣……、」蒼蒼喃喃道,又恍然拉起爹地的手「爹地有沒有受傷……早知道這樣我就不……,都是我的錯」

玄宿失笑得都不及打斷蒼蒼一連串的遐想了,「蒼蒼」

「對不起爹地,我不知道會這樣…,老師…琴老師真是太過分了!」

「蒼蒼,我們沒有打架,也沒有吵架」

「……?」

「爹地只是跟老師玩水,沒有吵架」

「………咦?」狐疑的同時,蒼蒼還左看右看,好像這樣就能看出玄宿遮在衣服底下的身體有沒有黑青一樣。

「你跟老師……,一起玩水?」

玄宿回想了一下,覺得當時的自己真有些幼稚,突然覺得難以啟齒了起來「……嗯」

「那爹地跟琴老師和好了?!」

他要說他們壓根就沒吵架,但話經腦子一轉,還是用點頭代替了回答。

只是回程的時候差點變成真的吵架。

逍遙遊拽著外套走得可快了,他大步流星都追不上,在逍遙遊面前,他的長腿可討不到半點優勢。

逍遙遊脾氣上來的時候還挺拗的。

他看著自顧著走在前方的背影,好像完全不擔心他不會追上來……,

於是他就停了下來。

那個背影持續縮小,直到他們間隔了十九棵樹的距離,背影的主人才停下了腳步回頭張望。

而他看到了抱著雙臂、將微笑著的嘴角逐漸漾成了白牙的顥天玄宿。

就算離得挺遠,顥天玄宿彷彿也能聽到對方認敗似的一聲嘆息,然後他看到對方向他走來。

他將雙臂放下也向他走去,直到他們在第九棵樹相遇。

「怎麼了」逍遙遊先問道。

「有點冷」

「嗯?」

「你拿著我的外套」

逍遙遊抽動著的面部表情幾不可見,但玄宿還是看見了。

若不是他擁有良好的自制力,他肯定會再次笑出來。

逍遙遊抽出拽在手裡的外套遞了過去,玄宿沒有接,只是看著他。

於是他粗魯地將外套罩在了玄宿頭上轉身走了。

顥天玄宿扯下外套,終於沒忍住再次笑了出來。

只是背對著他走開的逍遙遊不會看到。

這個男人……、其實、挺可愛?

他想到這個單詞的時候又發出了笑聲,得來蒼蒼一個「?」的眼神投遞。

玄宿收起笑容,在蒼蒼額頭彈了一下。

「唔!為什麼彈我額頭……」

「你想什麼、耍什麼調皮事,我會不知道嗎」

蒼蒼這才用雙手摀住嘴,完蛋,露餡!

在逍遙遊沒理由的來訪,加之那句『你沒事嗎』的問句,玄宿就猜到了這是怎麼回事。

他也不說穿,順著演下去,因為逍遙遊也是。

「你叫問心去跟泰玥夫人的管家說我身體不適,讓逍遙遊老師過來,對吧」

「呃……、我、對、對不起爹地,我知道錯了…」

玄宿輕輕嘆了口氣,「下次別再說這種謊了」

「蒼蒼知道了…,爹地別生氣,我只是不想看到你跟琴老師吵架」

他抬了抬眉「…為什麼呢?」

「唔……,我也不知道」蒼蒼歪歪頭又說「可能是因為爹地跟老師在一起時比較快樂吧」

……快樂嗎?

「就、那個、就像丹陽叔叔如晴阿姨還在的時候……」蒼蒼不知道怎麼表達,他小聲地說出自己的想法。

「蒼蒼覺得在琴老師來之前,爹地不快樂嗎」

蒼蒼撓了撓額頭「也不是……」爹地真是難為他的小腦袋了,「挨、我也不會說啦……,總之我希望爹地跟琴老師可以很好的相處,這樣就好了」

玄宿柔柔的摸著他的頭,「知道了」

回房的時候,他把今天的趣事都寫進了日記本裡,闔上了眼。





tbc.




這次琴老師的戲份有點多

玄宿的部分之後有機會會交代,絕對沒有厚此薄彼哦

歷史考古多出自史料與書籍

有誤的話我在此回答:抱歉我就爛.jpg


總之,生日快樂!(過了半個月了)

希望糖糖會喜翻!(沒有這個可能)





游 心 太 玄

蜩鳴夏至寄東風 盡譜相思四序中 一曲衷情邀共夢 玄遊月殿踏星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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