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ine china-7-8》Hauze
Love and Pea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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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
瑪蒂知道自己這樣非常糟糕,但她還是按捺不住好奇。
在泰玥管家的帶領下,她被領到位於二樓的客房,在前往客房的廊道上她一手扶著自己的額一手指著一間相對寬厚的門說「這間可以嗎,我不想再走下去了」
「啊、很抱歉瑪蒂小姐,這間客房已經有人使用了」
「哦、是嗎」
「是的,這間現在是逍遙遊先生的臥室」
瑪蒂點著頭「好吧」
管家替瑪蒂打開與逍遙遊相隔兩個門的房間,恭敬道「請小姐先在此休息,我待會給妳送熱水與藥片」
「不用了,藥我剛才吃過了,我想小睡一下,請你幫我替夫人說一聲」
「好的,那我就不打擾了,若小姐想在這過夜請告知我一聲,我給妳準備換洗衣物及盥洗用具」
「不、我只是瞇一下,不會太久的」
管家退出房間後,瑪蒂換下了她的短跟靴,不久,空無一人廊道上出現了一個輕手輕腳的女子,她目不斜視朝前走去,是有明確目的性的。
然後他轉開了那個相對寬大的門上的把手。
房內裝潢與擺設同自己那間客房沒有什麼不同,床邊櫃上沒有捲菸器也沒有紅酒杯,可見主人並不鍾情於此,取而代之的是重刷版《福爾摩斯歸來記》。
拉開櫃子裡面有幾隻腕錶,有領帶夾有手帕,總之一個紳士具備的物件是一項沒少。
但是沒有聖經。
她到另一邊用來書寫的紅木桌旁,上頭擺了滿滿當當的書,波德萊爾的詩集《惡之花》明晃地晾在桌上,與幾本科學雜誌疊在一起,說不出的妙趣。
墨水與各類鋼筆都被很好的陳列在桌上,整整齊齊乾乾淨淨,簡潔到有些強迫症的地步。
她拉開第一格抽屜,鎖上的。
她拉第二格,抽屜被完全拉開,裡面是幾包用棉繩捆好的大型信箋袋。
她記著打結處本來的樣子,小心翼翼將棉繩一圈圈繞開,抽出裡面的紙,是一疊曲譜。
瑪蒂翻了幾頁,以她從小受到來自各個藝術領域的良好教育,她很確信這不是市面上已知的任何一章曲譜。
這是逍遙遊作的曲子,她很確信。而上頭沒有名字,應該是還沒有給它起名。
她看著一段段音符在五線譜上的位置還有註記,這肯定是個非常了不得的曲子。
將信箋袋捆好放回,就像從來沒有人碰過的模樣,她推回了第二格抽屜,然後拉開最後一格。
瑪蒂也不是特意想找什麼,但她就是想找,找隨便些什麼都好。
在一本空白信紙的下面壓著一疊來自他人的信。
它同樣被麻繩捆好,瑪蒂將它取了出來,沒有解開繩子,捏著信封角一封封翻了起來。
來信人的署名有史杜克先生、有顥天先生、也有來自自己的,還有一些她不認識的。
但是沒有一個”她不認識的、像是女人的名字”。
在將這疊信壓好、關上抽屜後,她環視著整個空間,房內東西簡直少得可憐,除了必要用品外幾乎沒有一樣多餘的東西,狀態就像毫不留戀的旅人隨時都可以打包行李離開,氣味都沒有留下。
最後悄無聲息關上門的時候,她背靠走廊的牆,如釋重負一般。
這個如釋重負是為自己擅闖逍遙遊房間而成功脫險的鬆一口氣。
但在她再次深呼吸,勁直走回她的客房時,她重新拾回了那個重負,因為她確定了一件事。
那疊信裡,並沒有一封來自逍遙遊的”未婚妻”。
54.
玄宿從上議院溜了出來,並不是因為他對國事漠不關心,而是他對此時議會仍膠著在愛爾蘭騷亂的問題表示睏倦。
問心拎著手提包跟在一旁,路上有好幾個街邊報攤,他在一個報攤前駐足,拿起《每日郵報》端詳。
文章對塞爾維亞的事件並沒有更進一步的報導,基本是連提都沒有提,可見這件事並沒有引起英國國內更多的注意,從方才議會上沒將此事列入討論議程可以略知一二。
報紙上倒是大篇幅的批判德意志帝國主義的崛起是如何威脅到英國,以煽動國內好戰分子的情緒。
這點玄宿一直是知道的,當年普法戰爭,法國大敗,德意志帝國成立。
德國不僅逼迫法國簽署極為嚴苛的《法蘭克福條約》,還在凡爾賽宮舉行德皇登基大典,一連行為大大羞辱了法國,也為兩國埋下仇恨的種子。
德國又恐法國報復,意圖拉攏東面的俄國及奧匈帝國以孤立法國,但沙俄在巴爾幹半島的問題上與奧匈衝突不斷,最後德國是與奧匈、義大利簽訂了《同盟條約》。
但法國又哪甘於被孤立呢?法國積極向貧困的沙俄提供了大量資本以拉攏俄國。沙俄在法國的幫助下實現了工業化,兩國就此締結同盟。
後來英國與法國、俄國簽訂協約,就此形成三國協約。
而英國之所以願意參與進歐洲的紛爭,很大的原因是忌憚德國。
大英一直都是世界第一強權,但德國在立國後,激進的工業化使其已經躍升為世界第二大國,對大英來說,這無疑是一個威脅性的存在。
因此從各方面來說,德國都是英國的敵對,國內更是不乏宣揚德國的帝國主義將摧毀英國的世界霸權、激化英德矛盾的報章言論。
不知道史杜克先生看到這類報導會怎麼想。
「先生,買報嗎」
玄宿拉回思緒,微笑著將一便士遞了出去。
55.
法蘭茲爵士在畫廊接見了一個朋友。
那人邊為自己的遲來道歉,邊這麼說「朋友,你知道的,並不是我想讓你等,是我必須先弄清楚那些該死的民族主義份子是怎麼回事…、」
法蘭茲當然知道他指什麼,因為現在這個正與他說話的朋友就是來自奧地利的駐英使官。
薩拉熱窩的刺殺事件讓塞爾維亞當局焦頭爛額,因為兇手是來自塞爾維亞的民族主義者。
他說話有些喘,可能也有激動的情緒在裡頭,「不過現在我們知道了,刺客手上的炸藥與子彈確實是由塞爾維亞提供,但就刺客的行動來說與塞爾維亞當局無關。簡單來說就是…、這是一項塞爾維亞的基層軍官自以為弘揚民族正義的自發性刺殺行動」他侃侃說著,也不怕說給法蘭茲聽,因為爵士是個德國人,他們除了本來就是朋友外也因同盟關係而大大拉近了距離。
「我想也是的,塞國政府應該沒有笨到與你們為敵」
這話說得很巧妙,其中有兩種含意,一是塞國與奧國相比只是一個小國,二是奧國背後可是有老大德國。
「不、朋友阿,就這件事來說,他們已經與我們為敵了。無論塞爾維亞政府是不是知情,由民族主義為基準組建起來的政府本身就是一個錯誤,政府身為一個整體,我們無論如何都必須把他幹掉」
法蘭茲一下激動了「你、你這麼說,是要打仗阿?」
如果奧皇決定為這事動干戈,那麼身為奧地利同盟的德國是不可能置身事外了,所以法蘭茲當然激動。
「恐怕是的,我想我們的皇帝也是這麼想的」
法蘭茲有些驚愕,他斟酌著用詞道「朋友,我並沒有要冒犯你們國家的意思,但是如果、我說如果,就這一件事來說,逮捕相關人士、查禁塞國民族主義報刊與言論,這樣是不是更合適些」
就法蘭茲的立場,他肯定是不想打仗的。
如果把某些狂熱份子的善自主張上升到政府整體還是有失公允的。
料不得對方卻憤然道「朋友,我想你得先搞清楚一件事,那就是我們的王位繼承人被殺掉了、我們就這一個繼承人,這已經威脅到了我們國家整體,所以我想沒有比一棒子把塞爾維亞打趴下更好的選擇了」
法蘭茲覺得有些荒唐,「但…、一但你們出兵塞爾維亞,那就意味著歐洲要打仗,我想身為塞爾維亞老大的俄國不會置身事外。你身為奧地利的使官,應該在議會上剖析這層利害關係」
「以我所知,目前沙皇正在為鎮壓國內工人運動焦頭爛額,如果沙皇幫助塞爾維亞,那就必須將鎮壓的軍隊調往前線,我想俄國是不會參與到這場紛爭的,更何況我們不是還有你們德國嗎」
「但…、很抱歉恕我直言,我們德皇不見得就會同意支援這項軍事行動」
對方嘆了口氣,小聲道「兄弟,認識這麼久,咱們也就別藏了,你可是個德國人,肯定也知道對於工業急速發展,卻又極度缺乏資源的你們來說,向外擴張、重新劃分世界殖民地無疑是最好的選擇,是吧」
「所以如果可以藉此機會向外擴張,我想你們德皇是不會說不的」
法蘭茲又是一陣錯愕,他沒有對這冒犯言論表示生氣,確實,在他們國內一直都有向外擴張殖民地的的呼聲,但現在大部分殖民地都在英法的手上,要重新劃分就必須打仗。
他這位老外交官朋友對於各國心態分析是看得無比通透。
「你說得很對,但就算如此也不見得就會這麼發展,一場戰爭是有可能吞噬整個歐洲的,我想我們的皇帝是會審慎行事的…、」
「唉、兄弟,我不妨再告訴你一件事,那就是我們奧皇已經透過無線電與你們皇帝直接連繫了」
這就意味著兩個老皇帝已經跳過議會進行談話,他們的最終決議是怎樣就是怎樣,已經沒有任何轉圜餘地了。
他又說「無論最後你們皇帝做何決定,我們都已經做好軍事接管塞爾維亞的準備了」
法蘭茲說了聲「老天」。
56.
泰玥放下《泰晤士報》,對端坐在她對面喝早茶的逍遙遊涼道「塞爾維亞往邊境調了幾萬的預備役,這一舉動恐怕會惹怒奧地利」她的語態輕鬆,像談論天氣一樣。
因為此刻的英國方面,遠在歐洲的塞爾維亞問題頂多算得上茶餘飯後的談資,而不是危機。
逍遙遊放下茶杯,糾正道「他們已經惹怒了奧地利」
「我想也是,如果我們的王室繼承人被殺了,肯定也不會輕易放過對方,哪怕是一個國家…、只是不曉得奧皇會不會真的讓軍隊打進塞爾維亞」
逍遙遊不說話,得不到回應的泰玥悻悻然將報紙放到一旁準備起身,那邊傳來一句「那我們恐怕會捲進一場戰爭」
泰玥起到一半又坐了回去「我們?這與我們有什麼關係」
「夫人認為奧地利真要打塞爾維亞,會在沒有得到德國的支持下出兵嗎」
奧地利如果敢開戰,那肯定是得到德國的同意的,這意味著德奧將聯合攻打塞爾維亞。
「那不是很正常嗎,奧地利與德國可是同盟,德國幫忙出兵也是可想而知的」
「哦、那麼沙皇是可以因為這個理由,對德國入侵塞爾維亞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
泰玥愣住,恍然大悟。
塞爾維亞背後確實是有俄國撐腰,但今天避開塞爾維亞與俄國的同盟關係不談,哪怕是奧地利自己打塞爾維亞,在沒有德國的幫助下,俄國都有可能置身事外。
但是一旦德國動員了,那麼俄國不可能坐視不管,這跟英國忌憚德國趁機向外擴張領土將威脅到自己是一個道理。
「這太可笑了,我們英國竟然要捲進去一個歐洲小國的戰爭嗎!」
英俄就是一條繩上的螞蚱,若沙皇決定干涉,他們恐怕也規避不了戰爭。
逍遙遊重新端起茶,想著前幾天一封來自俄國的信,上面是寄件人對沙皇暴政與生活困頓的抱怨,這與往常沒有任何不同,但有一段話這麼寫著『一些工人被調去維修西線鐵路,導致工廠生產速度下降,廠主強迫剩下的工人日以繼夜的趕工以達生產速度,我想沙皇這愚蠢的調動將造成工人們更大的不滿』。
他琢磨著”維修西線鐵路”這事,在這個時候修復鐵路不會只因運載貨物這個原因,想必是更加重要的、龐大的、一列列無止盡的火車將通過西線的原因。
除了秘密調派軍隊,他想不到其他的可能了。
而那封信上署名來自「鐵公子」。
57.
「我並沒有在議會上碰到沃德侯爵」從倫敦返回的顥天玄宿向逍遙遊說著。
他們比肩而行,在玄宿那座淘氣的花園裡。
逍遙遊當然聽懂其中的含意,沃德侯爵沒有參與議會、那就代表著擁有上議院最高話語權的貴族並沒有出席。
因為有更重要的會議需要他們出席,例如直接與國王進行的會議。
「是嗎」
「嗯…、愛爾蘭的問題仍持續發燒,但雙方依然找不到一個平衡共識」
逍遙遊挺詫異同他談起議會內容的玄宿,這代表著對方給與自己的信任嗎?
「看來歐洲的緊張情勢也吸引不了大臣們的眼球…,不過確實,這個當口談論這個只會造成恐慌」
在愛爾蘭動亂的威脅下,沒有人會把精力轉往歐洲局勢,就算有所擔心也不會就此刻的議會上提出來,更不會想到把英國給攪進去。
但就上議院出席的狀況表示王室已經將注意力轉移到歐洲了。
「這正是我擔心的」
玄宿一方面擔心國內對此事的不夠警覺,一方面又不願過於警覺,總之他很矛盾。
他繼續道「我想,就算刺殺事件真引發一場歐洲戰爭,只要我們處於被動,俄國與德國也會極力保持克制」
「玄宿,很抱歉我得澆你冷水,因為我可以告訴你俄國已經在秘密動員了」
玄宿先是看了眼對方,他想知道他是從何得知的,但他沒有問,多半是來自某個俄國外交官吧,「這也可以看做單純的預防性動員」只是用於震懾德國,不見得就會打起來。
逍遙遊笑了一下,似乎覺得玄宿想法過於天真,「如果今天德國往西線調派軍隊,我們也可以認為這是預防性動員,而不是為攻打法國做準備嗎?」
身邊的人頓下了腳步皺眉轉身看他,他幾乎沒有看過顥天玄宿這個表情。
玄宿用一種嚴肅的口吻說「如果你今天是在議會發表這一言論,已經引起恐慌了」
眾所皆知,英法關係最為密切,俄國如果真介入戰爭,英國投入進去的機率大概也只有百分之五十。
但一旦法國受到威脅了,那麼英國參戰的機率將上升至百分之九十。
英國不會坐視法國受到威脅,那麼德國同樣不會對俄國調兵表示樂觀,這是一個道理。
逍遙遊也停下腳步「這不是引起恐慌,只是陳述一個可能的事實」
「你也認為戰爭的喪鐘會敲響嗎…、」
「很遺憾,恐怕是的…、但這也僅僅是一個琴師微不足道的揣測,你大可不必認真」
「那我會竭盡我所能的讓戰爭侷限於歐洲」
玄宿已經不是說”維護和平”了,他說”侷限戰爭”,所以他也預測到情勢並不樂觀,戰爭隨時都有可能打響。
到那個時候,他將在議會上極力維持中立態度,不讓國家參與進去。
「當上帝的天秤向一邊傾斜的時候,人類是平衡不了它的…、」逍遙遊看向玄宿「由天吧!」
「…我以為你並不信教」
「我是不信」
「嗯?」
「但這個時候,我們除了祈禱,還能做些什麼呢?」
「是阿…、」除了祈禱。
對視間,玄宿的手忽然向對方掠去,逍遙遊怔愣著沒敢動,直到玄宿的手擦過了他的耳、越過了他的肩,他的身後是一株株植物連綿的花草牆,他們離得很近、很近。
然後逍遙遊就看到對方縮回的手上多了一株還來不及綻放就死去的花苞。
玄宿捻著它的莖喃喃道「希望它們可以撐到秋天」。
木槿在秋天開花,他相信這個夏天已經不會太平了,就像他手上死去的花苞。
他盼望著秋天的到來會迎來好的時局,就像秋季的木槿。
逍遙遊盯著眼前人,他竟然有想往前一步、將對方擁緊的衝動。
58.
兩周後,法蘭茲爵士帶來了一個壞消息。
「這是奧地利向塞爾維亞下達的最後通牒,我從一個奧地利朋友那兒抄來的,夫人、逍遙遊,你們看看吧」
逍遙遊接過了手稿,通牒標明以下的條款塞國必須在48小時內答覆,一共有十條,他一條條唸了出來。
在場的除了泰玥與逍遙遊,瑪蒂也在,因為此刻本來就是一個早茶會,她就是來喝喝茶、跟夫人聊聊天的。
逍遙遊讀著條款,愈往下讀眉頭皺得愈緊,在讀到第五點的時候「塞爾維亞必須配合奧地利政府鎮壓任何”企圖顛覆奧匈帝國領土完整”的活動…、」這意味著奧地利要”收復塞爾維亞這塊領土”,怎麼收復?當然是用軍隊住紮進去。
接著第六點是這麼說的「刺殺事件的判決,必須在奧匈帝國的”協助”下完成」這代表塞爾維亞必須”邀請”奧地利介入他們國內的司法內政。
光這兩點就等同逼迫塞爾維亞放棄主權了。
逍遙遊捏著紙張唸完,將手稿遞給了泰玥皇錦,「太糟糕了」。
瑪蒂附和道「奧地利未免太過了」。
「朋友,你怎麼看」法蘭茲問逍遙遊。
「我想塞爾維亞不會同意的,這放到任何一個國家都不會同意的」
簽下這份條款等同喪權辱國,誰都不會同意簽的。
中國忍不了二十一條,塞爾維亞也忍不了這十條是一個道理。
爵士點了點頭,看了看周圍「顥天先生不在嗎?」
他不是出於禮貌這麼問,而是他現在迫切需要知道英國上面的最新消息,顥天伯爵顯然是能直接參與到議會甚至是接觸到親王的,他的消息肯定更為正確。
法蘭茲雖是德國人,廣義來說就是英國的敵人,但在一切沒有定案前,他們仍是願意向彼此交底的朋友,因為他們並不想打仗、更不想與朋友為敵。
但這些都不會是皇帝的考量。
當然,他私心也是想再見一見這個人的。
上次因事耽擱了晚餐,他與顥天玄宿只簡單聊了幾句,在介紹彼此的時候,顥天用了流利的德語與之交談,他是會德語的。
從談話間他整個人的氣質立現,不光是談吐,這人獨特的見解也十分有趣,與逍遙遊有些相像,卻又全然不一樣。
連他這個老頭都很難不被這個帥氣的伯爵征服,他是真挺喜歡這個年輕人的。
「我想這個時候,他應該去了沃德侯爵宅邸」逍遙遊答道。
侯爵肯定比爵士更早接到消息,此刻的貴族大臣們已經意識到了危機,若想更進一步打聽到上面的意向,侯爵那兒是最快的途徑。
泰玥悶聲喝茶,瑪蒂來回盯著傳到她手上的最後通牒,爵士焦慮的坐上了沙發,逍遙遊看著腕錶的時針不停向前走。
會客廳陷入死寂。
等吧,現在只有等了。
59.
侯爵的宅邸,外交大臣捎來一個好消息,那就是塞爾維亞有可能接受奧地利的全部條件,但是針對第五點及第六點,塞國政府仍希望爭取商討的空間。
可見塞爾維亞在保留主權的基礎上已經做了最大程度的犧牲。
顥天玄宿聽著,心情一時說不出是好還是壞。
好的是,如果奧地利接受了通牒的回復,那就不用打仗了。
壞的是,如果塞爾維亞真的委曲求全,那現在的首相就得為簽署這份喪權辱國的條約立刻辭職,國內政權也將全數崩盤。
坐在玄宿身邊的德雷珀夫人先露出了笑容「那太好了、這樣就不需要打仗了…
、是的,我們本來就不需要戰爭」
夫人如此興奮不是沒有原因,因為一旦戰爭,她的未婚夫沃德侯爵絕對會是第一個被調上戰場的。
在場的眾多貴族及外交官都對轉趨樂觀的局勢表示興奮,而玄宿始終保持沉默,他抬頭盯著牆上的大掛鐘,做了一次祈禱。
60.
蒼蒼兩隻腳掛在高高的軟布椅外,他一手拿著叉子,將無愧做的核桃蛋糕送到嘴邊,一手端著櫻桃派,看起來實在是很忙。
「爹地是去士心家了嗎」
「我想不是的,如果是,先生肯定會带你一起去的」無愧回想一早带著問心匆匆離開的顥天先生,她沒見過神情這麼肅然的先生。
「唔…、」蒼蒼把最後一口蛋糕吃完,用餐巾擦了擦嘴「無愧阿姨做的甜點最好吃了!」說完跳下椅子去拿他的小書包,雖說是小書包,也只裝了兩本琴譜而已。
「好了,阿姨我們走吧」
平時的鋼琴課都是問心带蒼蒼去的,但今天問心跟先生出去了。
蒼蒼熟門熟路的走在前頭,無愧反倒才是被領著走的那個。
走過了平坦的前院,無愧按下夫人家的門鈴,門僮給他們開了門,「下午好夫人,我带蒼蒼來了…」
「夫人您好,我來了」
話到一半,才見廊道沒有人。
往常這個時候泰玥都會等在這跟蒼蒼說上幾句,然後直接由裕鉑領上樓。
今天沒有人。
管家道「不好意思,夫人跟琴先生都在會客廳,我去請他們」
蒼蒼說「不用勞動夫人了…,但我想去向夫人請個安,可以嗎」
「當然可以」
管家將他們領進了會客廳,「夫人,蒼蒼來了」
「蒼蒼你來了阿」
「嗯、夫人午安」
「午安」
然後他對在坐的都問候了一遍,有他認識的瑪蒂、也有很多他不認識的,或並不熟悉的。
但明明是很稀鬆平常的禮貌問候,蒼蒼總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奇怪。
是的,一種奇怪的氛圍。
有的人吃著餅乾,有的人談論著無關緊要的話題,例如究竟是台伯河還是泰晤士河更長些。
有的人悶聲喝茶,有的人放空,有的人手指敲打著椅子把手,嘴裡唸叨著什麼。
有的人看著報紙,卻始終停留在同一頁,有的把玩著桌上的陶瓷缽。
他的琴老師正站在壁爐旁,一手插著口袋一手搭在壁台上面,與法蘭茲爵士說著話。
蒼蒼走了過去,逍遙遊與爵士停止了交談,然後他看了看錶說「我得給孩子們上課了」
爵士點點頭,逍遙遊的手拍上蒼蒼的肩「走吧」。
就在他的手離開了蒼蒼、半靠壁爐的身子轉向身後的會客廳大門時…
「夫人,顥天伯爵來了」管家打開門向廳內匯報,此時,所有人都齊刷刷向門口看去。
壁爐與大門只有幾步的距離,他這個角度肯定是能最先看到顥天玄宿的,對方也能最先看到他。
但玄宿神色凝重地越過了他,甚至都沒跟他打招呼。
蒼蒼叫了聲「爹地!」卻也沒攫獲他爹的視線。
打算撲上前的蒼蒼被按下,他抬起頭看到的是老師輕搖的腦袋。
顥天玄宿勁直往泰玥夫人所在的方向走去,直到他站到了夫人身邊。
他轉向在場的所有人,「很抱歉我必須向各位說一個不幸的消息…,奧地利拒絕了最後通牒的答覆向塞爾維亞宣戰」
蒼蒼第一次覺得每個英文單字他都懂,但拼在一起他怎麼就不懂了呢。
61.
牧師朝方踏進教堂的逍遙遊伸出手,「謝謝你願意幫這個忙,否則我真想不到有比先生更適合的人選了」
「很高興我能幫上這個忙」兩人友好地握了手。
牧師轉向一旁跟道而來的顥天玄宿「也多虧了顥天先生的不遺餘力,否則怕是難以請動琴先生」
「是他賣了我面子,這也是我該為天父做的」
事情是這樣,本來負責為教會禮拜演奏的琴師因病無法前來,牧師先是想到了最近在鎮上頗有名氣的琴師逍遙遊,但他從來沒有在禮拜時出現過,在直觀的判斷下會認為他是個異教徒或無神論者。
如果貿然向逍遙遊請託恐會非常失禮,幸虧顥天玄宿自請幫這個忙,在他的遊說下也確實請動了逍遙遊。
當時他倆的對話是這麼來著——
『我是不介意賣伯爵這個面子』
玄宿道『那麼我該感謝這個頭銜的作用』
逍遙遊聽著這句自嘲,歛起了笑意。
一排排長椅上坐滿了人,來晚而沒得坐的就圍著長椅站著。
今天禮拜堂的人是平時的兩倍。
女人穿著她最好的服飾,男人依然紳士得體,與往常任何時候都一樣。
但就是這份刻意保持的氛圍顯得更為扭捏又神秘兮兮。
彷彿有什麼不安蟄伏在所有人心頭,卻又因彼此心知肚明而選擇忽視。
這裡的所有人想的都是同一件事,那就是”不要戰爭”。
奧地利向塞爾維亞的宣戰已是全國皆知,緊接著俄國軍隊從秘密動員成了全國總動員。
就在昨天,俄國無視了德國發出「立即停止總動員」的最後通牒,德國向俄國宣戰。
同時,德國為保西線的安全,也向法國發出通牒,要法國「保持中立」,時至今日,法國未做出任何回應。
法國當然做不了回應了,因為一旦宣布中立,那就等同綁住了英國的意向,同時也背叛了俄國。
此刻所有人都意識到英國即將捲進這場荒謬的紛爭,而他們能做的唯有祈禱。
三個鐘頭的禮拜很快結束,當然,早在今天的第一首詩歌就有人聽出了不同。
當大堂上第一個耳朵靈敏的人仰起脖子,朝二樓那個面著管風琴彈奏的銀灰背影看去時,就有第二個、第三個跟著望去。
就這個背影,絕不是平時那個負責彈奏的佛蒙特先生。
瑪蒂一眼就能認出逍遙遊,『他原來是信教的嗎』瑪蒂這麼想著。
一旁的葛瑞絲當然也看見了,但她沒有繼續向望的心思,她很快沉下了眼睛看著腳下的磨石地板,因為她前排的左手邊正站著顥天玄宿。
當鐘聲響起,人們陸續離開。
玄宿在教堂外與泰玥閒聊,瑪蒂也過去加入交談,欲匆匆而過的葛瑞絲被她拉了過去。
「葛瑞絲,好久不見,最近沒怎麼見妳出席交際會,妳身體還好嗎」泰玥問道。
「就是不時犯頭疼,沒什麼大礙,謝謝夫人關心」
「頭疼…、那可不太好啊…」
玄宿突道「若不介意,我請萊納醫生去給妳看看?」
葛瑞絲愕然一聲,視線從泰玥臉上轉移到玄宿的過程極其緩慢,然後可以聽到她明顯拉緊的聲線「不…、不必麻煩先生了,我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玄宿認真看著葛瑞絲的眼睛,「是嗎」
「是、是的,謝謝先生好意,我還有事,得先行離開了,抱歉」說完,連與泰玥夫人道別都忘了就急匆匆上了車。
泰玥怪道「這葛瑞絲怎麼……」喃喃的同時又想起玄宿在場她不方便做評價,於是又閉上了嘴。
但就算泰玥不說,大家都能看出葛瑞絲的異樣,畢竟顥天玄宿難得主動發出邀約,無論怎麼說都是一個能與之親近的好機會,在場的又有誰不知道她對顥天玄宿的一門心思。
但她今天卻拒絕了,就在大家的面前,最後還像遭到驚嚇般落荒而逃,這怎麼看都很奇怪。
而葛瑞絲方才的游移眼神當然也不會逃過顥天玄宿的眼睛。
泰玥轉了話題道「顥天先生,我剛才從德雷珀夫人那裡聽到侯爵的轉述,說我們的外交大臣已經向德國表明我們有意將戰爭侷限在東歐,只要德國不去侵犯到法國,那麼我們與法國都將保持中立,是嗎?」
這就意味著英法將無視俄國所受到的威脅,情同背叛。
「是的,首相阿斯奎斯確實有意不涉入歐洲戰局」
泰玥臉色變了變,似乎對首相避戰的做法感到不悅,「我也不想戰爭,我想沒有一個人想。但如果我們就這麼放任盟友受敵國威脅而不與以援助,那當初簽署協約的意義何在?往後還有哪個國家願意與一個背信棄義的無恥之國結盟…?我知道我女流的身分不適合評論你們男人世界的政權,但我同樣身為大英的子民,我為我們首相的懦夫行為感到失望,對國家"即將背棄盟友”感到不齒」。
玄宿有些愣,他沒有見過如此憤慨的夫人,但她確實是該憤慨,因為頂著大英光環的就是身為貴族的他們。
「或許夫人認為為了大英的名譽,任何犧牲都是值得,但名譽與否並不是所有人都在乎。我知道我這麼說肯定會讓夫人感到反感,但將那份亙古以來的民族情懷強加到人民整體無疑是最自私的。為了面子、為了大英榮耀,多少條年輕的生命可能就此逝去,或許真開戰了,夫人的弟弟也將上戰場,如果我們贏了,令弟平安歸來,我為夫人感到開心,我們所有人也都會為此驕傲;但如果我們輸了,令弟不幸犧牲,那麼我想知道那個時候,夫人是不是依然認為值得」
泰玥被驚得說不出話來,應該說她本來就沒有想過得來這樣的回應。就這段言論,已經有違一切紳士禮儀了。
顥天玄宿在的印象中一直都是溫文的、沒有殺傷力的,他的洞悉力也確實很強,但就敏感話題來說,他絕對不會就這麼說出自己的想法,他甚至都不太有立場,所以她才會在顥天玄宿面前做批判。
她還在消化玄宿带給她的震驚,那邊放緩了語調,語重心長的說「避戰並不恥辱,我們正在為控制戰爭規模、將傷亡減到最小做最大的努力,當然,如果必要,我們也不會作壁上觀,我也希望夫人能明白,若是真的開戰,我們國家每一條熱烈的生命是為了什麼燃燒,因為人命比榮耀更值得在乎」
泰玥的腦子嗡嗡的,一旁的瑪蒂震撼絕不比夫人少,但在她這裡,她也是站在夫人的對立面、希望無論如何英國保持中立的和平主義者。
顥天玄宿亦是。
她看著這個沒有任何惡意的男人好看的臉,她似乎有點抓到他迷人的地方了。
她愈看愈想,是的,是真的很迷人。
泰玥的思緒糾結在對方毫無破綻的言論,以致對方欠身道別,她依然保持著高姿態。
瑪蒂倒是很友好的與之點頭,然後玄宿轉身走回了教堂。
62.
人早散光了,牧師也離開了,可二樓的那個背影還在。
他沒有喊他,反倒是好奇了起來,是什麼原因導致那個人的流連。
他悄無聲息踩著階梯上去,從窄小的、只允許一個人通過的矮拱門探出身來時,看到的是逍遙遊盯著琴鍵沉思的側臉。
直到他走至身邊,用食指按下第二層最右邊的琴鍵。
他不是按一下,而是不停按下又將手指提起,想當然,沒有配合腳下鼓風機的踩踏,管風琴不會發出聲音。
逍遙遊抬眼看顥天玄宿,又轉向他食指正按壓的琴鍵,他腳下動了動,踩下對應那個琴鍵的腳踏,風琴頓時鼓起沉悶的聲響。
顥天的食指離開了那個鍵,又隨意點著一個按下,逍遙遊雖不明所以,腳下還是配合著他,大堂又振起了聲音。
然後那個手指的主人就像在給逍遙遊考試一樣,在三層琴鍵上隨意變換位置,每點一個鍵,琴椅上的人就忙不迭給他踩鼓風機,直到他終於負荷不了手指主人的胡鬧並皺起了眉,他一把抓住了那個還在按鍵之間調皮的手,反射性地。
他們同時向對方看去,只一個瞬間,逍遙遊拿開了手。
顥天玄宿將手背到了身後「大音樂家捨不得走?」
「是阿」
「?」
「這不有個搗蛋鬼讓我給他做勞動嗎」
被指名的人不以為意地「搗蛋鬼之所以搗蛋,是因為他彈不來」
就類似於嬰孩之所以哭鬧,是因為他餓但不會表達。
他之所以搗蛋,是因為他想聽但不會彈。
管風琴可不像鋼琴,沒有受過進一步的訓練是很難去彈奏的。
逍遙遊當然聽懂了「敢問伯爵想聽什麼曲子」
那邊想了會兒後,「隨便吧,就彈一首你想彈的」
顥天玄宿是故意這麼說的,因為就方才他從拱門探出來,逍遙遊那個盯著琴鍵的眼神告訴他,他有心事。
或許逍遙遊有什麼不為人知的情緒,但他不會表達,既然如此不如讓他訴諸音樂。
那是屬於琴師的語言。
逍遙遊盯著他看,看得牢牢地,然後他眨下了眼睫站了起來。
玄宿有些愣,他想著這個方法或許並不管用,同時,逍遙遊已經繞到他身後,在他還沒反應過來時,他被對方”請”到了琴椅上。
他都不知道自己怎麼就坐了下來。
然後逍遙遊繞到另一邊坐下,還好管風琴最早便是由二人合奏,琴椅自然也做得寬敞,不然兩個大男人坐一張琴椅實在是有些擠。
玄宿已經猜明白了,「琴老師要上課嗎?」
「是」
可以看出玄宿饒有趣味的臉,「我恐怕難成老師的得意門生」
「請這位學生先專心聽講」
就像真的被老師糾正的學生,玄宿立刻就不說話了。
逍遙遊給他說腳下的鼓風機與音管的原理還有風琴鍵與鋼琴鍵的區別,大致說了一遍後也不再重複,因為他相信以玄宿的聰明才智不需要他說第二遍。
接著他示範起一首很簡單的英國童謠,玄宿專注看著他手指移動的軌跡,不多久,音樂突然停在了一半,逍遙遊只是朝他看去,就眼神示意,玄宿立刻明白了。
他配合腳下踩踏,同時抬手按下他右手邊逍遙遊按不到的琴鍵,終止的童謠被延伸了一個音,接著,整個大堂可以聽到緩慢但堅毅持續的童謠《誰殺了知更鳥》(who killed the Cock Robin)。
這童謠是這樣,同樣的旋律會不停重複,只有升降音的差別。
在不知道幾個來回後,兩人合作無間地將童謠彈得流順,如果此時有人正待教堂,肯定會毫不猶豫哼起歌來。
但似乎不需有其他人的存在,「誰殺了知更鳥?我,麻雀說,用我的弓和箭…」因為玄宿已經哼了出來。
對於童謠,任何一個受到感染的人都會本能哼出來,跟詩歌一樣。
他的聲音很輕,沒有人可以在迴響著風琴的大教堂裡聽得清。
但逍遙遊可以,他離得夠近。
「誰來當主祭,我,鴿子說,為吾愛哀悼,我來當主祭…」
他聽著耳邊清脆的歌聲,很難不被對方開合的嘴吸引住視線。
他的手沒有任何紕漏地按壓著琴鍵,眼神從描繪對方唇型到恍然挪移到了別的地方…,他肯定是病了。
「當喪鐘為可憐的知更鳥敲響,天上所有的鳥都低聲哀嘆、啜泣…」
歌聲止於不再踩踏的踏板,當餘音還在繞樑,某個飄移的眼睛斂起了情緒。
他說「很好聽」
「不知道琴老師是指琴藝還是歌藝」
「…都好」
「看來哄蒼蒼入睡時的童謠沒白練」
「我以為孩子通常都是由母親哄睡…,至少我從來只聽過母親唱的童謠」
「你知道的,蒼蒼喜歡黏我」
「這倒是真的」
顥天玄宿巧妙得閉開了逍遙遊刻意提及的不存在的妻子。
「但也不能這麼黏著,該讓他學習獨立了」
「要送他去寄宿學校了嗎」
「嗯…、蒼蒼就要11歲了,我想泰玥夫人也已經為士心安排好了」
「確實」
玄宿陷入了沉默,逍遙遊知道他為什麼沉默,「你擔心孩子們將會在充滿砲火的環境下成長」
這個男人很奇妙,他似乎可以洞悉自己的所有微表情,然後精準猜測出他的內心所想。
他想逍遙遊很適合做這方面的專家,或許是特工、間諜什麼的,他對微表情的精準掌握肯定能提煉自己的演技。
玄宿點點頭,「方才在教堂外,夫人向我批判了首相的避戰是懦夫行為,大英的榮耀將因此蒙羞、我們都應該為此感到蒙羞。但就如你所說,如果是為了世界更好的未來,我們可以打這一仗,但如今,我相信所有人民都不明白,我們究竟為什麼要打這一仗」
逍遙遊的聲音很溫柔,內容卻與之成反比,他說「每個國家都會有反戰派跟主戰派,每個人背後也各有原因。反戰的不願自己的孩子上戰場、不願與自己的愛人分離、不願見到生離死別;主戰的不願國家受到侵害、不願向霸權低頭、不願做侵略者的幫兇。誰都知道為了一個與我們不相干的王位繼承人送幾十萬年輕的生命去死有多荒唐,但是玄宿,就因為我們是生長在英格蘭這片土地上的盎格魯撒克遜人,那種骨血裡带的情懷是與生俱來的,我們的先人不會撇下盟友、坐視敵人壯大,那麼我們也不會。既然我們足夠強大,那我們就有責任維護秩序、制衡各國勢力,哪怕是歐洲、直到遙遠東方的土地上,我們都責無旁貸」
那邊沉默了一陣,「你知道嗎,逍遙遊,有時候我很不願意聽到你的言論,我甚至是討厭你的言論…、」玄宿嘆了口氣,「但又無可避免的去想,或許你也是對的」
不知為何,明明是嚴肅如斯的話題,甚至還充斥著不言而喻的悲傷氣氛,逍遙遊的心卻咯噔了一下。
他的腦海閃過學生時期,與那位過去的好友爭論這類話題時,對方試圖糾正自己的錯誤,指責自己是披著理想主義的軀殼以實現帝國主義的好戰分子,最後甚至是氣到脖子都紅了起來。
最後,觀念的相左徹底崩斷了兩人的友誼。
今天同樣的話題落到了玄宿身上,他同樣站在自己的對立面,但不同的是這份「理解」。
光是這份理解,就足夠他的心多跳一拍了。
「我想不用太久就會再次召開臨時議會了,不知道在我離開前,琴老師能否為我彈一首餞行曲?」
玄宿是已經繞開了話題,無論待會的臨時議會將討論出什麼決定,他聽天由命。
「好」。
63.
「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第一次來琴房找我時彈的那首自創曲」
玄宿覺得有點好笑「…我怎麼會不記得我自己的曲子,不過那只是段和弦,稱不上曲子」
「那好,你用風琴彈一遍看看」
「我以為是老師彈給我聽才對」
「只是我彈的話,對學生未免太放水了」
玄宿狐疑地看著”他的老師”,與今天沉重的氣氛相比,他的心情已經好了不少,於是他恭敬不如從命。
他踩動踏板,手指緩慢在琴鍵上尋找位置,第一遍很不熟練,第二遍他已經抓到這些音符坐落在哪個位置,第三遍已經變得流利。
同時,有另一隻手偷偷摸上了琴鍵,玄宿見狀本要停下,對方的眼神示意他繼續,玄宿的不解持續到身邊人開始遊走琴鍵後傳出的聲音。
整個禮拜堂頓時被一段又一段的音律包圍,它明亮又沉穩、輕快又端莊,像東方的絲綢一樣柔滑,也如紅木般剛毅。
他明白了,這是一首用他的和弦為基底創作的新曲子。
他不禁轉眼瞄向對方,他彈得非常認真,也可以說是入迷,他的眼睫微沉,那是他雙目專注黑白鍵的表現;他的眉頭微擰,那是他的壞習慣;他的雙唇緊抿,那是他能言善道的魅力之處。
曲子整體溫暖有力,在將近七分鐘的演奏裡,沒有一個章節是突兀的,他不敢相信他微不足道的兒時童趣竟為這個曲子貢獻了生命力。
「閣下還滿意這個餞行曲嗎?」
在他還迷戀的時候,七分鐘已經過去了。
他不吝嗇漾起微笑,「沒有比它更好的餞行曲了,它叫什麼名字」
「這應該問你」
「…我?」
「它是在你的和弦上完成的,你應該給他起個名字」
玄宿突然明白了,「這可是你的曲子」
「不、是你的」
「我的?」
「嗯」
「…你的意思是,要把”它”送我?」
「是」
玄宿本能要拒絕,但”不”字到了嘴邊轉了個方向「…為什麼送我?」
其實這個問題逍遙遊在完成它的時候就問過自己,但他找不到足夠正確的理由。
他只知道他就是想讓顥天玄宿第一個聽到、想讓這曲子擁有來自對方賦予的名姓、想讓對方聽到的時候能憶起那個純真年代。
「你還記得那次占星嗎?」
「嗯、我記得」
「那時我本是出於好奇,並不多在意,但是…、無巧不成書吧,我確實重拾了身為作曲人卻丟失的靈感,也因為你的不經意造就了它的問世,是巧合嗎?還是你就是那個貴人…、」
逍遙遊說這話的時候聲音很低,沉到不能再沉,一字一句都像融進各種複雜情緒,沒有一點點矯情。
如果這話在哪一個女孩面前說,都能打進她的心扉。用的不是矯揉造作的撩撥,是真誠的心意。
玄宿喉頭有些哽,他第一次不知道怎麼回應。
「我會希望你收下它,並不只是出於謝意,而是因為我想只有你能讀懂它」
玄宿感覺有什麼東西正充盈他內心幾近死灰的空虛,他幾乎是要極力壓抑住這份洶湧來襲的情緒以防身份的缺失。
「我收下了…、」
「逍遙遊,謝謝你」
那個總是不經意皺起的眉頭被撫平了,深邃的藍眼睛透著難以察覺的欣喜。
「我能再聽你彈一次嗎?」
「但不是現在」
逍遙遊挑挑眉,「不知道什麼時候有幸再為閣下彈一曲」
「或許哪天我心情特別差的時候吧」說完,玄宿笑得調皮,哪還有談論局勢的嚴肅影子。
他不知道此刻的自己,讓逍遙遊有想親吻的衝動。
禮拜堂的門被推開足夠一個人溜出的縫隙,瑪蒂從教堂離開。
64.
議會開始了。
平時議會不會有這麼多人,很多人都會缺席,連玄宿也是挑著出席的。
但現在整個議廳擠滿了人,沒得坐的就是站著也要把這次議會聽完。
正方與反方分兩邊坐,外交大臣上台向所有人匯報最新局勢,在冗長的演講之後講到了核心──「是否同意在比利時受到德國侵害時仍保持中立」。
現在局勢是這樣,法國對德國的「保持中立」通牒沒做任何回應,就在昨天,德國已經向法國宣戰。
首相阿斯奎斯竭力避戰,對法國參戰一事表示”英國並沒有責任協防”,避免了被法國拖進戰局,但所有大臣及貴族都對此表示憤怒,就像泰玥說的,他們為背棄盟友感到可恥。
英國已經表明對法國置之不理,所以現在已經不是法國的問題,是維護「中立國」比利時的問題。
此刻的比利時已經「宣布中立」,在戰爭中攻打中立國是非常卑鄙的行為,
但比利時位於德法邊境,也就是這兩大國的夾心餅乾,德國要迅速拿下法國就必須”取道”比利時,但你說他只”取道”不佔領,就等於德國軍隊過去沒有補給線、部隊就得餓死,所以德國也沒得選擇。
在說到比利時的問題時,由貴族組成的上議院已經開始躁動了。
「我們必須確保中立國的安全!」
「我們不能無視最可怕的罪惡發生!」
「對!一旦德國入侵比利時我們就宣戰!」
「戰爭!我們要戰爭!」
顥天玄宿聽著逐漸大起的聲浪、看著一個個從座位上站起高喊「打趴德意志」、「捍衛大英帝國的尊嚴」的人,甚至本來的反戰派都開始鼓掌、愛爾蘭代表表示他們也願意參與到這項戰事──愛爾蘭人都不鬧獨立了,而反戰派的代表連話都還沒說。
玄宿覺得眼前的一切都太瘋狂了,首相盡力維持了和平,他們在德俄開戰時向德國表示他們願意與法國保持克制,在德法開戰時選擇背負罵名不投身戰局,但底下的人沒有一個對此表示感激,而現在竟然要為了比利時這個中立國開戰,太荒謬了。
他早該看清的,無論如何這些人就是要打仗,無論是否一棒子打翻首相為和平所做的努力。
身後響起「完了…、都完了」,聲音不大,在現在已經鬧得不可開交的議會裡面猶如蚊吶,但玄宿聽到了,他回過頭,是沃德侯爵。
侯爵看著他,他也看著對方,這個三十多歲正有大好前途的男人,他即將被派上戰場,與他剛剛才求得的未婚妻分離。
他們沒有說話,因為他們知道說再多都是白費,大局已定。
此時反戰派的工黨領袖大聲扯著嗓子說話,但已經沒有人理他了,有的甚至開始離場。
『知更鳥死了!』
『誰殺死的?』
「us」
玄宿喃道。
65.
萊納醫師將聽診器從顥天玄宿胸前移開,蒼蒼忙問「醫生,怎麼樣了」
「心律目前是沒什麼大問題,蒼蒼不用擔心」
蒼蒼點著他的小腦袋,又千交代萬交代醫生從頭到腳給爹地好好檢查一番,才終於在玄宿的指使下,被無愧領去洗簌了。
現在已經很晚了,十點多了,但玄宿從倫敦議會回來後頻頻氣喘,蒼蒼很不放心就給萊納醫生打了電話。
電話是新裝上的,蒼蒼覺得很有趣,還為自己成功撥出了第一通電話感到驕傲。
萊納接著給床上的人綁上充氣袖帶,一邊按壓連接袖帶的充氣球,一邊觀察水銀檢壓器上的刻度。
在等待的過程中萊納醫生這麼說「雖然目前你的心肺沒有大問題,但還是要避免大量運動,長時間的勞動也必須避免…、如果真打起仗,我會替你寫一份診斷證明向軍計處上報的,只是得委屈伯爵你了」
所有大英人民都知道,一旦打仗,貴族會第一時間被派上戰場、上前線作戰,這是他們國家延續至今的傳統。
所謂貴族,就是負責守衛國家、使國家立於世界強國的高貴族群。
因為受過高等教育的他們才擁有帶領士兵作戰的本事,這是一回事,另一回事是,看重階級的英國權貴怎麼可能任由低等階級的人指揮他們作戰呢?
但以上的原因都沒有「為國犧牲贏得榮譽」重要。
為國犧牲是一個光榮的歷程,他們是絕不會甘於將這份榮耀落入平民之手的。
所以沒有一個貴族會因被指派上戰場而懼怕,相反,若不能作戰、不能為國家盡一份力,那將是一種對持有頭銜的貴族莫大的恥辱。
但你說他們不怕死嗎?當然怕,但在家國與名譽面前,生命不值一提。
所以萊納醫生會稱之為”委屈”,在任何情況下,每一名貴族都渴望在站場上英勇抗敵,就算死去也在所不惜。
玄宿沒有表示異議也沒有表示遺憾,他只是溫溫的說「您也認為這將是一場勢不可免的戰爭嗎」
萊納已經五十好幾了,他嘆了一聲,「先生你應該比我更清楚,我們國家是不會坐視德國任何理由的侵略行為的,就算只是借道過境」
玄宿好看的眼睫沉了沉,連一個普通醫生都已經預見了將發生的一切,他還妄想怎麼力挽狂瀾。
「血壓正常,先生手上的藥片還有吧」萊納檢測完血壓,替玄宿卸下袖帶。
「嗯,還有」
「那我就不開藥了,就給你補一些維生素…」
「那個,我想請您另外開些阿斯匹靈」
「怎麼了?是哪裡疼嗎?」
「不,不是我,是葛瑞絲小姐最近頭疼,我想幫她拿點止痛藥」
這下換萊納驚訝了「先生還真是體貼啊…,莫非你與葛瑞絲小姐…」
「沒有的事,純粹幫個忙」
萊納點點頭不再多問,給玄宿開了藥。
忽然,問心慌慌張張走進玄宿的房間,「先生!先生!很抱歉這個時候打擾您休息,但我想您現在可能需要打開收音機」
玄宿疑惑了一下,還是扭開了床邊櫃上的小型收音機,是首相阿斯奎斯在演講。
他前面說了所有為保持和平做的努力,但玄宿已經聽不太進去,直到…
『我們議會決議絕不坐視可怕的侵略罪行發生,所以就在此刻,我們向德國宣戰。』
問心摀住了嘴。
萊納仰起頭向上天說了句「老天,你都做了些什麼」。
玄宿閉上了疲倦已久的眼。
在同一時間,對面的那棟大房子裡,同樣有一個人在床上聽著收音,他放下手裡的《福爾摩斯歸來記》,赤腳走向窗邊,他打開那扇迎向對面房子的窗,無聲的仰望星星。
tbc.
很抱歉寫了這麼冗長又無趣的東西
一直在思考是否有必要把這些東西帶到文章裡還是簡單的帶過去
但一戰的戰前局勢十分精彩,如果一筆帶過的話會覺得非常可惜,也任性的想讓小夥伴們更能帶入到那個當下,所以又囉囉嗦嗦了一大堆
往後恐怕也會繼續囉嗦下去
也謝謝各路小夥伴們的不離不棄
Love and Pea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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